弄玉没想到裴玄竟会如此,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神色倨傲坚定, 眼底却并不澄澈干净,反而阴沉得让人害怕。
他如此爱权力,根本不可能为了情爱放弃这些东西。
他是裴氏下一任的族长,若他当真放弃一切,一个驸马之位根本不足以让他支撑门庭, 甚至于,不足以让他护住自己。
裴氏上下不会服他,等到裴敬去世,到那个时候,他便连退路都没有了。
弄玉思忖着,眉头微微蹙起,而裴玄也转过头来,目光平静,胜利者般地望着她,道:“如此,安平殿下肯嫁给臣了吧?”
弄玉浅笑,道:“裴大人肯为本宫做到如此地步,本宫倒是没想到。”
裴敬眼底闪过一抹慌乱,道:“兰辞!陛下面前,不许妄言!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啊。”
陈持盈站起身来,她低着眉,整个人如梨花般轻轻颤抖着,道:“父皇,持盈敬佩小裴大人的勇气,持盈愿代替姐姐嫁给小裴大人。”
她说着,又看向裴敬,道:“太傅,持盈没有条件,只想好好侍奉小裴大人,操持家务,安稳度日。还请太傅不要嫌弃持盈。”
谢贵妃知道这是陈持盈所能拥有的最好选择,便也站起身来,道:“陛下,请您看在持盈这孩子受了诸多苦楚的份儿上,成全她吧!”
陈顼看不下去,道:“贵妃娘娘,您这是作甚么?无论如何,先生要娶的是四皇姐,这婚约仍在,您这样做,只怕不合规矩!”
萧皇后几乎忍不住去捂他的嘴,她生怕他得罪了陛下,便假意斥道:“陛下还没开口,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崔太后沉声道:“哀家倒觉得霸先没说错,这两女争一夫的戏码哀家见过,可宣德是皇女,是公主,哪里能与亲姐姐争一个臣子?”
“是安平先不愿嫁……”谢贵妃抢白道。
“便是不愿,也要玉儿说,由不得你做主!”崔太后恨得拍着案几,怒视着谢贵妃。
谢贵妃赶忙道:“太后恕罪!”
崔太后冷笑道:“如今谢顺还在牢里,你还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还敢插手玉儿的亲事,依着哀家看,这后宫当真是没有半点规矩!”
陛下听着,道:“皇后,你可知罪?”
萧皇后急急起身,几乎是瘫在地上,道:“陛下,这些年协理六宫之权全在谢贵妃身上,这些日子才交还臣妾,只是臣妾身子不好,最近事又多,这才疏忽了……还请陛下恕罪,臣妾一定将功折罪……”
崔太后道:“甚么身子不适?甚么疏忽?这些年,你身为皇后,连自己女儿都护不住,岂能放心让你理六宫之事?”
陛下道:“母后说得是。依着朕看,这些日子淑妃做事还算尽心,不若让她帮帮皇后。”
崔太后冷笑道:“医女而已,能照顾好陛下的身子,已算不错了。”
淑妃脸颊一红,怯怯地看向陛下,道:“臣妾只想侍奉在陛下身侧,至于旁的事,全凭太后和陛下做主。”
“你倒乖觉。”崔太后冷声道。
陛下犹豫片刻,道:“母后处置后宫事多年,依着朕看,倒没有人比母后更合适。”
崔太后道:“哀家老了,没有那个精力。哀家倒觉得,玉儿处事公道,做事也周全,可以学着做做。”
陛下看向弄玉,道:“只是玉儿这婚事……”
裴玄闻言,自知一旦弄玉揽下协理六宫之权,短期之内绝不能嫁给他,便道:“陛下,臣此生下定决心非安平殿下不娶,不过是区区官职,为了殿下而丢,臣无话可说。”
他说着,又朝着裴敬看去,微微颔首,行礼道:“还请父亲成全。”
裴敬会意,赶忙看向陛下,道:“陛下,这……”
陛下幽幽望着众人,眼底不似悲悯,反而带着几分玩味,道:“裴爱卿,孩子们如今都大了,是该由得他们做回自己的主了。”
裴敬不敢拒绝,只得道:“是。”
陛下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向裴玄,道:“兰辞,朕欣赏你的勇气,可也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失去官职到底意味着甚么。你可想清楚了?”
裴玄看向弄玉,道:“至死不悔。”
陛下笑着道:“好,好啊。”
陈持盈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独自站在谢贵妃身边,恨得几乎要怄出血来。
凭什么?
凭什么弄玉害得她容貌尽毁,自己却能觅得良缘?裴玄为了娶她,连这样无理的要求都肯满足?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直到养得指甲都断了,才仓惶回神。
谢贵妃攥着她的手,示意她坐下来。
如今谢贵妃已难保全,她不能再让陈持盈也受屈辱。
陛下看向弄玉,道:“安平,这些日子你就暂代这协理六宫之权,等朕的身子好了,淑妃得了空,你再细细教她。”
弄玉掀了掀眼皮,瞥了淑妃一眼,道:“是。”
陛下又看向裴玄,道:“这日子不会太久,就委屈兰辞再等些时日,方可迎娶新妇。”
裴玄道:“是。”
弄玉淡淡看向裴玄,在他路过她身侧的时候,她轻声道:“裴大人可知道,有时候来日,便是永远不会到那一天。”
裴玄神色微凉,衣袖随风浮动着,道:“臣倒觉得,来日一定会到。”
“报!”
众人酒后正酣,便见进宝急急带了一个将士走了进来,道:“陛下,边境急报!”
陛下探起身子来,强打着精神,道:“何事?”
那将士行了礼,道:“陛下!北魏大举进攻边境,姜离将军眼看着就顶不住了!求陛下速速派兵支援!”
那将士满身是伤,一看便知是赶了许久的路,累得几乎虚脱。
季风望着他,只觉心痛,他死死攥着手中的酒壶,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陛下怒道:“北魏小人!刚收了金帛玉器,安敢行此事!没有半点信义!”
那将士道:“听北魏人说,他们收到的财物远没有谢顺议和时答应他们的多,甚至,甚至与合约上的数量都差得甚多。因此,他们才会出兵!”
“谢顺!”陛下将酒盏掷在地上,道:“崔恬,此事由你去查!给朕好好地审谢顺,生死不论!”
崔恬站起身来,看了季风一眼,道:“是!”
谢贵妃忙道:“陛下,定是有人陷害臣妾的兄长,臣妾的兄长是冤枉的啊!”
陛下恨道:“冤枉,北魏人也会冤枉他?你真当朕是昏君么?”
谢贵妃哭着道:“臣妾怎敢?陛下是明君,臣妾的兄长是忠臣啊!他是真心为了大楚啊。”
“贪墨至此,还敢说是为了大楚?”陛下道:“来人啊!褫夺谢氏的贵妃服制,将她降为庶人!赶出宫去!”
“是!”侍卫应着,上来拖拽谢贵妃。
谢贵妃不肯,哭着道:“求陛下,求陛下开恩哪!”
陈持盈也道:“父皇,无论舅父如何,母妃她是无辜的啊。”
陛下道:“你舅父是国之蛀虫,谢氏还不知在后面出了多少力气,你若是再敢求饶,就随她一道去!”
谢贵妃这才止了哭,道:“持盈,你听母妃的话,好好活着,知道么?”
她见陈持盈点了头,方站起身来,从容一拜,道:“陛下,臣妾自知罪孽深重,还请陛下应允臣妾从此常住京郊馒头庵,从此青灯古佛,为陛下祈福。”
陛下看也懒怠看她,道:“朕允了。”
谢贵妃这才松了口气,只要去馒头庵,便能保住性命,也就还有变数。
弄玉见她如此筹谋,倒不禁佩服她几分,她能为子女思虑,为自己谋算,倒比萧皇后强多了。
陛下处置完谢顺和谢贵妃,方看向那将士,道:“这一路,你辛苦了。且下去歇着。朕定会给你,也给边境将士一个交待的。”
那将士忙谢了恩,由着进宝将他带下去了。
崔太后担忧道:“如今的形势,咱们大楚哪里还有甚么猛将呢?当初季氏获罪,便是这谢顺所奏,如今若是查实谢顺的罪责,这季敢、季望也未必……”
陛下目光极沉,像是担着千钧重量,道:“季风!”
季风赶忙跪下,道:“陛下!”
“你可愿去边境,支援姜离?”
季风神色有些黯然,道:“奴才愿意为陛下尽忠,为国效力。只是奴才一家全为姜离这小人所害,奴才不愿与他为伍。”
陛下道:“朕答应你,若你能得胜还朝,朕定重查此案,还季氏上下一个公道!到时候,姜离如何,镇北军如今,全听凭你处置!”
“谢陛下!”
第62章 两全之法(三) 裴大人如今就来履行驸……
宴席毕, 季风便已换上了将军的衣袍。
弄玉知道,战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她与他作别, 他便要离开了。
随着他一道离开的, 还有紧急调动的两万兵马, 这已是京畿附近能够调动的全部。
陛下面色沉重地拍了拍季风的肩膀, 众人都知道, 去岁与北魏一战,边境镇北军势力大损, 已经不住这些战事了。若是此次再败, 只怕不止京城,就是整个大楚, 或许都将不复存在。
季风披着暗红色的披风, 古铜色的铠甲将他整个人都衬得英气非常, 他站在那里,好像一切苦楚都没有经历过, 仿佛他还是那个少年将军,骄傲潇洒, 连手中的剑都显得贵气逼人, 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那是弄玉给他的剑。
弄玉知道,他盼着这一刻盼了多久。上一世,就算他贵为九千岁, 仍亲自上阵杀敌。
比起权臣、妖宦,他更想做的,不过是马革裹尸的军人。
他望向她,侧眸含笑。
弄玉也笑,他会平安回来的, 她知道的。
他朝着她走过来,跪下身来,道:“殿下,保重!”
弄玉道:“你带着本宫赠你的剑?”
季风握了握腰间的剑,道:“是。”
弄玉道:“这剑虽锋利,却也娇贵。”
季风笑着抬起头来,他薄唇微翘,一双明亮的眼睛自上而下地看过来,干净得不像话,道:“剑刃卷边之前,我会回来。”
弄玉扶了他起来,道:“本宫等你。”
季风道:“好。”
“到那时,你不必再跪任何人。”她轻声在他耳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