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走入殿内,将茶盏放在崔太后手边,平静而疼惜地望着弄玉。
弄玉跪在地上,像是脱力一般,挣扎着不肯起身。
季风走上前去,躬下身子,温言道:“安平殿下,地上凉,奴才扶你起身。”
他说着,将手伸了出去。
弄玉将手放在他掌心之中,一瞬间,温热便包裹住了她。
她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底温柔得像是湖水。没有责怪,没有怨怼,有的,只是感同身受。
那种对于命运的无力的感同身受。
他好像在对她说,“不会有事的”。
她的心情略平复了些,浅浅一笑,道:“多谢。”
她看向陛下,道:“父皇,嫁给裴玄可以。可是儿臣要的,是一心一意疼惜儿臣之人,若是裴玄肯在成婚之后,不再在朝中担任官职,只一心一意做驸马,儿臣便答应。”
第59章 宫廷风云(三) “陈弄玉,你当真要逼……
众人自九华殿中出来, 崔太后一直沉默不语。
弄玉不觉看向她,道:“皇祖母,你我之间, 还有甚么不能明言的么?”
崔太后道:“哀家只是不懂, 你为何要让裴玄卸下宫中官职?若是他身居高位, 于我们也算助力。”
弄玉道:“父皇之所以着急命我嫁出去, 不过是因为如今萧氏独大。他怕我在宫中再掀起甚么风云来。抑或是……”
她望着崔太后的眼睛, 道:“怕我与皇祖母联手做些什么。”
崔太后冷笑道:“难怪他要扶持淑妃和她那个蠢儿子,这宫中, 本也没谁能与霸先抗衡了。”
“一旦霸先成为太子, 萧氏在朝堂就算是站稳了脚跟。到时候,就算父皇身子好了, 也不中用了。”
弄玉说着, 冷笑一声, 道:“我要裴玄不再在朝中任官职,只做个闲散驸马, 也许正得父皇之心呢。”
崔太后担忧道:“若裴玄当真允了,可怎么得了?”
弄玉眯着眼睛道:“他不会允的。”
裴玄的心愿, 从来都是站在朝堂的最高处。修身治国平天下, 是他毕生所愿,他怎么可能愿意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这些东西?
崔太后道:“若是陛下逼着他放弃呢?”
弄玉淡淡道:“那么裴氏, 便是我们下一个可以利用的世家。”
崔太后望着她,恍然笑起来,道:“不愧是哀家的玉儿,短短一个瞬间,竟想得如此周全。”
弄玉浅浅一笑, 道:“是皇祖母教导得好。”
崔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有玉儿在,何愁有事做不到呢。”
*
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云光殿便已吵嚷起来。
弄玉闲闲掀开帷帐,道:“伯英,怎么回事?”
伯英急急走过来,道:“还早呢,殿下再睡睡。”
弄玉道:“外面吵成这样,本宫也睡不着了。”
伯英叹了口气,饶是她一贯的好脾气,也忍不住埋怨道:“是皇后娘娘来了,奴婢将她安顿在暖阁中了,方才陪着她说了会子话,好歹是安稳了些。”
弄玉冷笑道:“昨日才处置了寄奴,她今日来,居然不是来闹的?”
伯英道:“许是世态炎凉,皇后娘娘的日子不好过。她今日来,竟是哭的比说的多。”
弄玉坐起身来,披了件衣衫,由着伯英、遣兰侍奉她梳洗了,她一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一边幽幽道:“走罢,去见见她。”
伯英道了声“是”,嘱咐遣兰去准备早膳,便引着弄玉一道朝着暖阁走去。
*
如今已是春末,天亮的格外早些。到了辰时,天色已大亮了。
阳光透过雕花十字窗棂照射进来,将整个暖阁都烘得格外明媚暖和。
萧皇后着了一身浅紫色的外衫,捧着茶盏吃着,见弄玉进来,便赶忙将茶盏丢了下去,急急站起身来,可还没走几步,眼眶就先红了。
弄玉蹙了蹙眉,径自绕过了她,道:“母后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萧皇后转过头来,捂着胸口道:“安平,从前种种,都是母后的错。从今往后,母后和霸先就只有你了。”
弄玉的眼底一寸寸冷下去,上一世,她就是因为萧皇后如此而心软的,可到了最后,哄她放弃一切庇护他们的人是她,可最先嫌弃她、抛弃她的人也是她。
“茶好吃么?”弄玉突然问她。
萧皇后微微一怔,道:“好吃。”
弄玉望着她,突然轻笑起来,然后,她笑得越发厉害,到最后,甚至要将血呕出来。
没人比她更记得,她上一世最后吃的那盏茶的滋味了。
她以为,那是她生身母亲对她的爱和不舍,却没想到,那是催命的。
她的母亲,居然为了她不相干的妹妹,为了她的弟弟,生生要了她的命。甚至,她连问都没问过她一句,她不在意她痛不痛,不在意她想要的到底是甚么,也不在意,她曾为她付出了多少。
萧皇后不安地望着她,刚开始还劝几句,到最后,几乎是瑟缩在伯英身后,道:“伯英,你快去瞧瞧,安平这是怎么了?”
伯英温言道:“殿下?”
弄玉骤然收敛了神色,道:“本宫无事。”
她说着,看向萧皇后,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道:“母后觉得这茶好吃,我却觉得,它如同剧毒,能坏人五脏六腑呢。”
萧皇后不知她为何这样说,却知道,她定是恨毒了自己的。
萧皇后抽泣道:“安平,我知道你恨母后,可我也是没法子。如今持盈的脸毁了,她这辈子就算是完了。霸先是个孩子性子,担不起这些……你说,除了你,我还能指望谁?”
弄玉冷笑道:“母后就不能指望自己么?”
萧皇后道:“我在你父皇面前,不过是个摆设。从前他宠着谢贵妃,好不容易谢氏倒了,他又宠着淑妃。朝堂上已传遍了,他要封疏安为肃王,可霸先还没封王呢!到时候,只怕在这宫里,我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了。我也就罢了,可霸先怎么办?你当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一辈子居于人下么?”
弄玉怒极反笑,道:“我有甚么看不得的?就算他居于万人之上,也不会顾惜我,我又何必费心?”
萧皇后白了脸色,道:“安平,霸先平素最向着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弄玉懒得同她多费唇舌,便道:“父皇已下了令,要将我嫁出去,到时候,闲云野鹤,这宫中的忙我是半点帮不上了。母后从前最疼陈持盈,倒不如去她那里问问。看看她是向着谢贵妃,还是向着你?”
她说完,也不等萧皇后反应,便道:“伯英,送母后出去。还有,本宫贪睡,以后母后这么早来,就不许她进来了。”
伯英道了声“是”,便走到萧皇后面前,挡住了萧皇后的视线,道:“皇后娘娘,请吧。”
萧皇后挣扎着道:“不,不……安平,你不能这样,我是你母后啊!”
弄玉没再看她,只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将它狠狠掷在了地上。
*
送走萧皇后,弄玉便回寝殿之中补了半个时辰的眠,又仔仔细细地梳妆了,方才满意地朝着镜中的自己浅浅一笑。
她自北魏回来便觉身子疲惫,如今才算是歇息好了几分。
“遣兰,胭脂呢?”
遣兰笑着将收着的胭脂一一摆在梳妆台上,道:“都是殿下素日里爱用的,这个红些,宛如朱丹,这个略浅些,是最娇嫩的桃花制的,正衬得殿下肌肤胜雪。”
弄玉笑笑,道:“今日用这个颜色。”
遣兰道:“这个最明媚好看,奴婢替殿下上妆。”
她说着,将其余的胭脂收好,只留下弄玉喜欢的那个,正提起笔来替弄玉上妆,便听得殿门“啪”地一声,被猛地推了开来。
遣兰手上的一抖,胭脂便蹭在了弄玉的唇角上。
遣兰急道:“殿下,奴婢这就替殿下擦掉。”
弄玉道:“无妨,你先下去罢。”
遣兰担忧地望着弄玉,见她目光坚定,方才退了下去。
弄玉望着面前的裴玄和陈顼,只觉可笑,道:“你们两位怎么一同来了,当真是稀客。”
陈顼冲在前面,急道:“皇姐,那个让先生卸下官职的主意是你的意思?”
弄玉没说话,只冷冷看着裴玄。
他神色凌厉,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目光冰凉如同薄刃,虽一言未发,却已似说过千言万语。
裴玄走上前来,陈顼赶忙拦住他,眼底满是戒备,道:“先生,你作甚么?”
裴玄没说话,只走到弄玉面前,俯下身来。
他伸出手来,朝着弄玉脸上拂去。
弄玉嫌恶地避过头去,他却没有停下来,反而伸出手来,轻轻擦掉了她唇角的胭脂。
弄玉回过头来看向他,只见他眼底清冷,倒映着她的面容。
“本宫知道你舍不下官位,这也不难,你只须去求父皇退了这亲事便是了。”弄玉淡淡道。
裴玄沉默片刻,突然清嗤一声,声音冷得骇人,道:“你休想!”
弄玉道:“那便卸了官职。只不过,裴大人愿意一辈子只居于本宫之下,做一个闲散驸马?”
“莫不是你忘了,我知道你与季风的秘密。”他怒极。
弄玉微掀眼皮,道:“你以为,没有证据的事,父皇会信?”
裴玄眼底挂着没有消散的戾气,道:“会找到证据的。”
弄玉勾了勾唇,道:“天长日久也许会,不过三日之内,裴大人不肯卸下官职,这亲事便结不成了吧?”
陈顼听不下去,道:“皇姐,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今日父皇封了大皇兄为肃王,若此时先生卸掉官职……”
“你便失了臂膀,再无胜算了,对不对?”弄玉轻笑一声,直直盯着裴玄的眼睛,道:“其中孰轻孰重,裴大人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裴玄死死盯着她,像是要突破眼底这无边的幽暗。
弄玉道:“放弃罢,裴玄,你没有两全的法子。”
裴玄的眼尾有些发红,如同心在怄血一般,狠狠地搅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