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恨地攥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掐在掌心, 才让他略略清醒了些。
他快步朝前走着, 带着这份疼痛一道, 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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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兰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 道:“方才裴大人是怎么了?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呢。”
伯英朝着她使了个眼色,与她一道收拾了地上的茶盏, 便道:“殿下, 奴婢先退下了。”
遣兰一愣,也忙道:“奴婢也退下了。”
殿中很快只剩下弄玉和季风两人。
弄玉有些脱力地靠在美人榻上,道:“方才裴玄的样子, 很可笑吧?”
季风还未开口,便听她接着道:“上一世时,本宫也那样求过他。那时,本宫就下定决心,不会再让自己如此卑微。更不会, 再去求裴玄。”
“所以殿下选择了我。”季风有些疼惜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叹息道:“都过去了。”
弄玉摇摇头,道:“时间会过去,这里不会。”
她指着自己的心,道:“或许,本宫要站在万人之上,才会弥补当初那一跪。”
季风望着她,微一迟疑,便跪了下来。
弄玉轻笑道:“作甚么?”
季风道:“殿下要我还这一跪,我随时都能还。我只是想让殿下明白,心中无尘,便不在意跪谁。”
心中无尘……
就不会在意么……
弄玉出神地望着他,道:“真的么?”
季风抬头看着她,眼眸澄澈得如同九天星子,道:“我可以忘掉宫刑之耻,殿下自然也可以放下那一跪。”
他说着,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弄玉的手,道:“我会陪在殿下身侧,为殿下争到殿下想要的一切,然后……”
他没说下去,可弄玉懂得他要说甚么。
或许等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放下所有的仇恨和不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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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弄玉等人便已整装待发了。
裴玄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却见司马弘已站在宫门前了。
他着了朝服,冠冕上的珠帘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身边的宦官催促道:“陛下,该去上朝了。”
司马弘没说话,只是朝着马车的方向看着。
裴玄走上前来,行礼道:“陛下。”
司马弘道:“朕有些话,想同安平殿下说。”
裴玄硬声道:“安平殿下是楚国公主,陛下是魏国皇帝,若是让有心人看见,只怕不妥。陛下有什么话,不若告诉臣,由臣代为转达。”
司马弘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坚定,便猜出他心中所想。
是啊,在这宫中,谁会不忌惮胡太后呢?
他微微垂眸,道:“无事了。”
他说着,看向身边的宦官,道:“起驾。”
“是。”宦官应着,正要吩咐众人,却见季风走了出来。
“陛下!请留步。”季风道。
司马弘脚下一顿,道:“原是季将军。”
季风掠过裴玄,径自走到司马弘面前,笑着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司马弘不解地看着他,却还是朝着无人处走了几步,道:“是安平殿下命你来的么?”
季风道:“殿下让奴才告诉陛下,必要的时候,谢念便是陛下的刀。插在司马瓒身边的刀。”
“甚么?”司马弘还想再问,季风却已转身大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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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一行人很快便出了魏宫,一路上,裴玄都绷着一根弦,生怕胡太后做出什么事来,对弄玉不利。
弄玉倒是闲适得很,一边吃着茶果,一边和伯英、遣兰说着话。
遣兰道:“来的时候热热闹闹地一队人,回来时便只剩几个,这和亲的屈辱啊,奴婢如今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弄玉笑着道:“这便屈辱了?若是将来魏国当真打过来,还不知会怎样呢。”
伯英抚着遣兰的头,道:“地位越高,担得也就越多。宣德殿下不愿担着,便总有谢姑娘顶上。我们有殿下庇护,你就好好地过日子也就是了。”
弄玉眼眸微黯,是啊,地位越高,担得也就越多。她既然要那权势,便要担得住这天下百姓的期望。
遣兰笑着点头,道:“有殿下在,奴婢甚么都不怕。”
弄玉望着她的目光,心底也不觉柔软,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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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亮起来,平城靠近大楚,离大楚的北国边境,不过几日路程。
晌午时候,季风掀开帘栊跳进马车里来,道:“裴大人心里急,一点都不肯耽搁。凭着这个脚程,大约明日便可到镇北军的驻军之地了。”
弄玉淡淡道:“他心思缜密,自然怕在北魏的土地上呆的时间长了,生出事端来。左右本宫也想早日见到姜离,随着他也就是了。”
季风道:“姜离那里我已安排妥当了,殿下放心。”
弄玉点点头,道:“姜离那里有你和敏姑娘,本宫自然没有甚么可担心的。”
她顿了顿,突然抬眸看向他,道:“这么多时候,未曾听到父皇处置谢顺和谢贵妃的消息,想来……”
伯英心头一紧,道:“莫不是谢氏还能再起来?”
弄玉眼底陡然一凉,道:“凭着谢贵妃的本事,自然没什么事做不到。不过这一次,本宫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季风刚要开口,便听得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他神色一凛,只丢下一句“护好殿下”,便自马车上跳了下去。
弄玉猛地掀开帘栊,正要探头出去,便听得伯英道:“殿下!万一是刺客……”
弄玉眉头轻皱,道:“就这几个人,倘或当真来了刺客,也不过一死,谁都逃不掉。”
她说着,朝外看去,只见远处来了许多人马,虽看不清装束,却都着了短打,骑着骏马,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人。
“停车!”弄玉吩咐道。
车夫应了,赶忙勒紧了缰绳,将马停了下来。
果然,弄玉还未下马,便见季风将帘子掀了开来。
两人正撞了个满怀,季风侧眸含笑,道:“殿下,你看是谁来了?”
弄玉的目光朝前看去,只见季敏正站在马车前,她作了男子打扮,又将脸涂得黢黑,再看不出她是个女子。
弄玉粲然一笑,季敏也笑,两两相对,却心有灵犀地谁都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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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扶着弄玉下了马车,裴玄早已在马车下候着了。
他见弄玉下来,便伸手去接。然而也只是一瞬间,他便将手缩了回来,拱手行礼道:“殿下。”
“这位是?”弄玉故作不知。
裴玄道:“臣担心北魏人卑鄙,便私自向镇北军统领姜离将军去了信,姜大人派了这位……将军来接应殿下。”
弄玉道:“裴大人也太小心了些。”
她说着,淡淡扫过季敏的脸,嗤道:“姜离的人,能有几分好?”
季敏面色不善,道:“末将受姜离将军之命,护殿下周全。”
弄玉道:“用不着,本宫有季风也就够了。”
她说着,还看向季风,道:“这个人你可认识?”
季风懒洋洋地看过来,眼底却说不上善意,道:“从前镇北军的忠烈,早已战死。就算活着,也不会在姜离麾下领命。”
季敏怒道:“你是何人!”
季风冷笑道:“连我都不认识,还敢说自己是镇北军!”
季敏硬声道:“镇北军是朝廷的镇北军,我等也只忠心于陛下。除此之外,再不识得旁人。”
季风眼底清清楚楚都是轻蔑之意,道:“好一个不识得旁人!”
裴玄看着他们一人一句,简直要拔刀相向,便劝道:“这位小将军,不必再与他争执。只须护好安平殿下就是。”
季敏故意一甩披风,上前三步跳上马背,道:“驾!”
裴玄看向弄玉,道:“殿下,请上车罢。”
弄玉冷冷道:“裴大人未曾与本宫商议,便私自调动边境兵将,当真是好本事!”
季风浑不在意道:“裴大人也是关心则乱。”
弄玉冷哼一声,便上了马车。
裴玄漆黑的瞳仁中翻滚着无限浓烈的情绪,面上却不动声色,低眉道:“恭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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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回头看了一眼裴玄,便将帘子放了下来。
马车缓缓启动,季风低声道:“裴玄果然不是常人,能坚韧如此,也难怪上一世会坐上中书令之位,成为帝王肱骨之臣。”
弄玉道:“他的确有些本事,只可惜……他不可能认本宫为主,更不可能站在本宫这边。”
季风突然看向她,眼底幽深如潭水,道:“殿下……”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弄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