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她对胡太后所言, “本宫谁都不选, 太后该比本宫更清楚,想要得到那个位置, 便不该有心, 更不该被情所迷。无论是季风还是裴玄, 对于本宫来说,他们的意义都是一样的。”
胡太后听着, 突然笑起来。
她见弄玉不解地望着自己,方才道:“殿下自以为可以封住自己的心, 可哪有那么容易?哀家走到这个位置, 不妨和殿下说一句掏心的话,权势和情感原也不是割裂的东西。若有人能陪哀家一起站在高处共看江山,哀家也是极愿意的。只可惜啊, 哀家没找到这样一个人。”
弄玉道:“那太宰大人呢?”
胡太后嫌恶道:“他就是个玩意,不配,不配。”
她说着,挽着弄玉的手,道:“哀家看着殿下, 就像看到年轻时候的哀家。年轻的时候,哀家只顾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绝不肯付出真心。到了现在,哀家没找到这样一个人,也没办法再找到这样一个人了。”
“不过,没有真心之人也没甚么打紧,有些玩意解闷也是好的。”
她说完,拍了拍弄玉的手,道:“但愿有一天,哀家与殿下不再是敌人。若真有那天,哀家倒愿意与殿下共看这天下。”
“殿下!”
弄玉听得有人唤自己,她猛地回神,只见季风正站在她面前,像是已经等了她许久了。
弄玉走上前去,脑海里闪过胡太后说的话,道:“你怎么在这里?”
季风道:“我去探了探御药房,没查到百日散的消息。见天色不早了,便在此处等殿下。”
弄玉有些好笑,道:“百日散是北魏皇室的秘辛,哪能这么容易就被你找到解药?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季风道:“明日便要走,今日自然要把能查的地方都查一遍,才算不辜负。”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回去罢。”
季风将身上的衣衫解下来,披在弄玉身上,道:“夜里风凉……”
话还没说完,他将弄玉望着自己,手上的动作便顿了顿。
他赶忙解释道:“这衣衫是今日才上身的,我今日很小心,连褶皱都不曾弄到……”
弄玉伸出手来,遮在他的唇上。
季风微一怔忪,避过头去,替她把衣衫披好。他面色平静,可耳朵根到底还是红了。
弄玉垂下眸去,道:“上一世,你为何那样对我?”
季风喉咙一紧,声音也有些哑,道:“上一世……”
“若是为了报仇,为何不选别人?”她的手指微凉,伴着夜里的风,轻轻地颤抖着。
季风微微避过头去,道:“大约是因为,我想满足殿下的愿望。”
“满足我的愿望?”弄玉苦笑。
季风勾了勾唇,道:“或许是因为殿下那样护着六殿下,让我嫉妒。”
因为这世上,再没人护着我。也从没人,如殿下这般,护着我。
他没有告诉他,在他看到她盈盈跪在他面前,眼中汪着泪水的时候,他的心骤然疼痛了一下。
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也让他在一瞬间认识到,她于他,是不同的。
弄玉笑着道:“那这次,本宫护着你。”
季风眼底闪过一抹光亮,道:“殿下放心,那百日散的解药我一定会找到的。”
弄玉笑笑,道:“谁稀罕你的解药?”
季风伸出手来,握住她放在他唇边的手,暖在手心,道:“殿下要长命百岁,才能护我周全。”
弄玉只觉他手指粗粝,掌心却极是柔软,那种灼热感不让人厌恶,反而让人流连。
她娇声道:“本宫累得厉害,走不动路了。”
季风一把将她抱起来,眼中如同星子,笑着道:“奴才领命!”
*
两人回到宫室的时候,裴玄正站在宫门外,等着弄玉回来。
他背脊笔挺,可在看到弄玉依偎在季风怀中的时候,他的背脊到底是僵了几分。
他面色铁青,唇紧紧抿着,在弄玉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冷冷道:“殿下!”
弄玉从季风脖颈中将头抬起来,笑着道:“裴大人。”
裴玄道:“臣有事想同殿下商量。”
弄玉微微颔首,道:“进来说罢。”
季风正要离开,却听得裴玄又道:“殿下!”
弄玉有些不耐烦,道:“作甚么?”
裴玄再也无法保持方才那般自持的模样,道:“殿下是臣的未婚妻子,由旁人抱着,是否不妥?”
弄玉淡淡道:“有何不妥?”
裴玄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攥着手指。
季风笑着道:“大人忘了,奴才可是宦官。”
他说着,微一扬眉,便抱着弄玉进去了。
裴玄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头来,只是他双眼猩红,心中无边颓丧,再如何富贵飘逸,那份心境也不同了。
*
“殿下。”他勉力稳住心神,不去看季风脸上嘲弄的笑意,只望着弄玉一人。
弄玉捧起遣兰新捂的汤婆子,道:“明日便要回京,裴大人一定忙得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裴玄眼眸稍暗,苦涩的笑意自眼底浮出来,道:“殿下是在赶臣走?”
弄玉道:“本宫的意思一贯明确。”
裴玄道:“是。倒是臣不解其中意了。”
弄玉抬眸望着他,眼底有些冷厉,道:“裴大人来,是要同本宫吵架的?”
裴玄道:“殿下可知,臣今日为何突然急着回京城去?”
“哦?”弄玉将他的落寞收入眼中,道:“本宫还以为,裴大人是忧心国事。难不成还有旁的原因么?”
裴玄只觉心底一阵阵钝痛,他来不及适应这份痛楚,便急道:“殿下可知,今日那高照容生得像谁?”
弄玉掀了掀眼皮,道:“裴大人该不是想说,她生得像本宫罢?”
裴玄道:“殿下既知道,就不该再在此地久留,更不该再与司马弘有所牵扯!若是被胡太后知晓,只怕……”
“她已经知道了。”弄玉坦然道:“不过,本宫也没想瞒着她。”
“女子素来小器,更何况是胡太后那种蛇蝎妇人。她素来与司马弘不和,司马弘此举,几乎是向天下人昭告他心悦殿下!简直是将殿下架在火上烤!胡太后问起,殿下就该推说不知,怎好认了?”
裴玄还没说完,便听得弄玉冷笑一声。
裴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却听得弄玉道:“裴大人说女子小器,本宫倒觉得未必。胡太后是否蛇蝎心肠,本宫不知,可她绝非暗箭伤人的小人,若真当如此,她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
“如今的位置?”裴玄的手忍不住想要捂住胸口,缓解那份痛楚,他苦笑着道:“一个用美色迷惑男人,凭运气和家族势力坐上太后之位的女人,如何不能是小人?”
弄玉冷冷看着他,道:“依着裴大人所言,女子就该天生做弱者,被男子怜悯施舍?若是有半点野心,便是心如蛇蝎?若是有半分成就,便是靠家中势力,凭天生运气?”
“是。”裴玄答得干脆利落,“就算不做弱者,也该安分守己。”
“安分守己?”弄玉终于知道,为何她会和裴玄错过两世,走到如今的地步了。
他要的安分守己,便是她跪在地上,求他照拂。便是她不争不抢,只等命运给她安排。
所以,她上一世为了皇弟乞求季风是错,这一世为了自保机关算尽是错。
甚至,她为了活得不那么卑微,去讨好、去迁就、去争取都是错的。
弄玉的眼眸从不屑、冷漠最终化为淡然,道:“如此,本宫无话可说。”
她顿了顿,低头去烘那汤婆子,道:“裴大人请回罢。”
裴玄怔忪地望着她,他捂着胸口,可那里竟然不再疼痛,反而转为虚无和空洞。正如弄玉的眼眸,里面再没有他。
他不知他哪里错了,明明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迁就她。
裴玄紧抿着唇,道:“殿下,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臣的心的。”
弄玉道:“不必了。”
她抬眸看向他,道:“本宫想,不会有那一日了。”
裴玄望着她淡漠的目光,一瞬间被彻底激怒,他不懂,为何他处处退让,她却步步紧逼。他明明已经足够忍让,她却总能说出更伤人的话。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顺势拉起身来,拢在自己怀中,死死盯着她。
弄玉蹙眉道:“裴玄,你放肆!”
季风利剑出鞘,直截了当地架在他脖颈处,冷声道:“放开她!”
遣兰吓得将手中的茶盏都丢了下去,伯英赶忙将殿门阖上,道:“裴大人,您这是……”
裴玄没有回答,好像所有人,哪怕是他肩头的剑刃都不在他的眼中。
他只是望着弄玉,道:“臣想护着殿下,有错么?”
“臣知殿下过得艰辛,知道殿下这一路走来有诸多不易,亦知道臣从前做下许多辜负殿下之事。臣只是想,能与殿下共度一生,哪怕是相看两厌,也好。”
他眼底温热,目光灼灼,似他这般芝兰玉树的男子,从未在人前说过这样的话。他甚至顾不得旁人都在,就这样直直剖白自己的心,只求她肯收下。
第55章 枝头抱香(二) 所以,殿下要吗?……
弄玉冷眼望着他, 道:“可是啊,本宫不愿意。”
他瞳孔一震,轻轻松开了她。
他失魂落魄地背过身去, 道:“明日辰时, 臣来请殿下起驾。”
说完这句话, 他只觉头脑昏得厉害, 好像天旋地转, 可他却又无比清醒。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清醒。
那是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想要忘记方才弄玉的话语, 却又偏偏不能。她的话好像刻在了他的魂魄之中, 每一瞬对他来说都是磋磨。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