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不解,也懒得去想。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萧真真,低声道:“姐姐今日穿得也太素了些,和亲之事已定,今后不必如此小心了。”
萧真真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算是知道了。从前我心气高,无论做甚么,总想着拔得头筹,却不想这份心气倒成了旁人利用我的工具。”
弄玉听着不觉心酸,她握了握萧真真的手,道:“姐姐受委屈了。”
萧真真摇摇头,道:“我并不觉得委屈,只是陡然尝到人间冷暖,有些不甘罢了。”
她说着,不由看向萧丞相,他正笑吟吟地与周遭同僚说话吃酒,全然顾及不到自己女儿的心情。
她本以为自己是掌上珠,可最后却发现自己是第一个被舍弃的人。她怎能不痛?怎能不恨?
可他到底是她的父亲啊!被他疼爱了那么多年,她不能恨他,却也无法再爱他。
弄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萧丞相身边坐着一位年轻男子,约么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着了最寻常的衣衫,连衣襟和袖口都洗得发白,可这男子坐得笔挺,面容沉静,虽不苟言笑,却并不让人生厌。只是,太过严肃板正了些。
崔恬。
弄玉一眼就认出了他。
虽隔了一世,可他的神情却未改。
萧真真见她望着那边,便低声道:“他是崔恬,是我父亲新举荐的年轻人,陛下封了他去御史台做治书执法。据说他人品刚正,宁折不弯,没有半点污浊之气,正合御史的本分,陛下很喜欢他。”
弄玉点点头,道:“听闻他颇有才干。”
萧真真道:“有没有才干我不知道,只是他太较真了些。人人都敬佩赤子之心,却都不肯让自己做这样的人。因为人们知道,有这样的一颗心是会吃亏的。也不知将来在这官场上混久了,他会不会改。”
弄玉笑笑,道:“不会。”
萧真真有些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弄玉笑着道:“因为他是崔恬啊。”
若是他变了,就不是那个上谏天子,下惩贪官,令人叹息的“崔青天”了。
上一世,她一步步逼着他做贤臣,做酷吏,逼着他承受内心的煎熬。
这一次,她希望有那么一日,自己可以放了他。
第35章 所谓寿宴(二)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已……
萧真真没有问下去, 她对崔恬并不感兴趣,也不在意朝堂之上谁得了志,谁又落了难。纵使她注定是浮萍, 在不被人主导的时候, 她也只想安安心心做自己。
“陛下命你去送亲, 这其中不会有甚么算计罢?”萧真真见陈持盈走过来, 不觉有些担心。
弄玉优哉游哉地端起茶盏来吃着, 道:“凭她有甚么算计,我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萧真真点点头, 道:“万事小心。”
弄玉道:“姐姐放心。”
两人正说着, 便见陈舜和陈持盈走到了裴敬面前,二人端端正正地行了师长之礼, 又命下人奉上贺礼来。
陈舜道:“太傅, 这是南海的东珠所制成的手串, 这是两颗鸡蛋大的夜明珠。都不算甚么稀罕东西,远不及您谆谆教导之情, 聊表心意罢了。”
见裴玄引着陈尧和陈顼朝这边走来,陈舜便故意提高了声音, 道:“东西不值甚么, 只是这手串是持盈亲自编的,还望太傅喜欢。”
裴敬拂过琴弦,停了这一曲, 道:“宣德殿下有心了。”
陈持盈含笑道:“持盈也只是尽学生的本分罢了。”
裴敬道:“臣只教过殿下几日而已。”
陈持盈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持盈不敢忘。”
正说着,便见裴玄等人走了进来,陈尧也就罢了,不过郑重向着裴敬行了礼, 陈顼却蹙了眉,道:“五皇姐这样说,是想害太傅得个逾越之罪么?”
陈持盈涨红了脸,道:“太傅,持盈绝无此意!”
裴敬笑着道:“宣德殿下守礼重义,臣却愧不敢当。”
他说着,站起身来,向着陈尧等人行臣子之礼,众人皆不肯受。
裴敬道:“臣方才已是逾越,受了诸位殿下的师礼。如今,各位殿下也该受臣的君臣之礼。我大楚以礼立国,臣亦不敢废。”
听他如此说,陈持盈的脸色便越发难看起来。
不多时,又有谢顺、杨氏等同僚家眷来了,醉翁亭中便越发热闹起来。
裴玄坐在裴敬身边,一边替他添了茶,一边低声道:“当众给宣德公主难堪,倒不似父亲平日里行事的风格。”
裴敬笑笑,命人将凤尾琴撤下去,道:“谢贵妃既敢算计着让你和安平殿下去为她送亲,我便得让她知道,我们裴氏并不是好相与的。”
裴玄道:“父亲从前不是喜欢宣德公主胜过安平殿下的么?”
裴敬道:“为父虽是老眼昏花,可孰近孰疏我还是分得清的。”
裴玄不觉轻笑,道:“是!”
他说着,目光向着弄玉那里看去,只见她和萧真真坐在一处,笑吟吟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猛然记起上一世,她得到萧真真死讯时的模样……
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很心疼她了。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对她……情根深种。
季风……若没有季风……
他突然发现,季风并不在弄玉身侧!
他心底涌起一抹不祥的预感,容不得他深思,宴席便已经开始了。
*
虽是五十岁寿辰,裴氏却并未大操大办,一共也不过几十人而已。
众人沿着先前布置好的曲水而坐,一路绕过醉翁亭,最终落入山涧。酒菜看似都是寻常吃食,吃到口中才知这些酒菜都是下足了功夫的,全然不似寻常菜肴。其鲜甜爽口,于秋冬之交最是难得。
南山上历来有不少鹿、野兔并着些许野兽出没,因此,每逢在南山设宴,世家男子多会在南山狩猎,若是打到甚么好东西,晚膳便有了最好的餐食佐味。
如今已是秋冬之交,动物毛皮正是丰腴的时候,若是能偶得一只貂或灰鼠、白狐,便更是添彩。
因此,酒过三巡,便有人已披了披风,带着弓箭上了山。或是成三成对,或是由小厮们陪着,喧闹非凡。
陈尧静静坐在案几旁,连酒也未饮几杯,他不时抬眸望向萧真真,犹豫着将酒盏端起来,又终于放下去。
萧真真坐在他对面不远处,只顾和弄玉说话,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安。
弄玉见状,自是乐见其成,便也当没见到。
遣兰一边俯身为她们添酒,一边低声道:“殿下、萧姑娘,奴婢瞧着大殿下的眼神一直往这边瞥呢。”
弄玉笑笑,道:“不许多言。”
遣兰道:“是。”
弄玉端起酒盏,歪头看向萧真真,只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甚么。
“心疼了?”弄玉问道。
萧真真摇摇头,道:“没有,我既下定决心断了这段感情,便不会后悔。”
弄玉很欣慰萧真真这样的果断,她轻啜了一口酒,道:“姐姐能这样想,是姐姐的幸事。”
萧真真苦笑道:“我只是笑自己从前识人不清,他连与我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又谈何爱我?”
弄玉道:“优柔寡断于旁人而言或许是美酒,可对于爱他的人来说,却是毒药。”
萧真真道:“从前我觉得自己担得起这些……”
“现在呢?”
“厌倦了。”萧真真抬眸看向她,眼底晶亮亮的,可弄玉却看得出她眼底的疲态。这是一种历经千帆之后的淡然,却再也经不起半点波澜。
一时间,弄玉也不知这于萧真真而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多时,陈舜、陈顼等人也起了身,各自带了人走了。
醉翁亭周遭便只剩下裴敬、裴玄等裴氏族人,萧丞相、谢顺等老臣,和一些女眷。陈尧的左右为难和崔恬的闲淡自持在这里便显得尤为突出。
遣兰低声道:“殿下,那个崔大人是不是有些毛病?”
弄玉笑着道:“可能是天下人都病了,才显得他这个正常人不大正常。”
遣兰小声重复了一遍弄玉的话,道:“殿下说的甚么?奴婢怎么不明白?”
弄玉笑笑,道:“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世上本就有一种人,他们不愿人云亦云,亦不愿屈从于权贵。他们只做自己。
几人正说着话,便见陈持盈走了过来,她含着笑,道:“姐姐,山上红枫开得正好,我们结伴去瞧瞧可好?”
又是同样的说辞……
弄玉握着酒盏的手不觉一震,还未答她,却听得耳边响起裴玄的声音。
“她不去。”
众人都不觉诧异地看向裴玄,他一向清冷,如何会管女子之间的事?更何况,是两位公主之间的事,怎么看他都有些逾矩。
他解释道:“山上路滑泥泞,安平殿下素来身子弱,还是不要去的好。”
陈持盈两颊微红,道:“小裴大人,你误会了。我只是想与姐姐去周围走走,并不会去多远的地方……”
裴玄道:“周围的红枫没什么可看的,倒不如不去。”
陈持盈杏眸潮湿,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乎算得上楚楚可怜了。
这一次,连谢念都忍不住道:“小裴大人也未免管得太多了些,不过是女儿家的小事罢了。”
裴敬等人也看了过来,道:“兰辞,你由得殿下们去便是。”
谢顺笑着道:“太傅,兰辞想来也是为着她们的安全,顾及着主人家的本分罢了。”
裴敬道:“兰辞的心也太细了些。”
裴敬一面说着,一面冲着裴玄微微摇了摇头。
裴玄却不肯松口,只直直看向弄玉,他眼底带着七分郑重,而多的三分,几乎是乞求了。
一晃而过。
弄玉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