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怪我无情,是你先要变的。”漫着血丝的眼珠快要自眼眶挤出,段筹一点一点地往手上添力气。
“段……筹……”阿菊感觉咽喉里的气息被那双大手压出,额头两侧传来的刺痛让她甚至忽视了后背的疼。
覆着水汽的眼前渐次变得模糊,她半阖着眼,难以看清对方的脸。
起先她还用手去敲打段筹,后来神思凝固成浆糊时,阿菊心道:或许她这样死了,也算得到解脱。
于是她放弃还手,尝试向段筹扯起笑意好好告别。
段筹一直紧盯着阿菊,掌心之下女孩的命脉突突跳动,似与他胸膛里的心共振。
段筹没有停手,今日在筵席上的失控已叫他警惕。
他自诩是个懂得忍耐克制的人,用长鞭不知调过多少女子,仅靠观察她们的痛苦就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可对待阿菊时,段筹不得不承认,她带给他的是好似怎么也填不满的渴求,以至于他险些失手将长鞭打在她的要害。
既然阿菊已变得与以往不同,他绝不能再留着她祸乱自己的心。
段筹并非一时冲动,相反,这是他经过一番权衡后得到的结果:如今将人扼杀,他尚能浅尝辄止,她尚能干净体面地离开。
假使他放任自己对她的贪念滋长,就连段筹自己都不确定他会对人做出怎样过分的事。
眼前女孩的脸憋得通红,眸子也变得迷离。
段筹只消再将手攥得紧些,她便能被黑白无常收走。
但她偏偏要舒展眉目对他笑,这是一道不含憎恨的笑,仿佛要将他们四年的相伴释之身外。
她不恨我,她为何不恨我?段筹错愕地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再睁眼时,他看见阿菊平和地欲将眼闭上,唯有唇瓣弯起如乌篷。
段筹莫名就想到,她曾同他说过,她的家乡应是在瓜洲,若非爹娘不慎将她丢弃,她被住在却步山的一位阿婆捡到,他或许会在摘菱角的乌篷船上看见她。
他当时有些心里话没能跟她说。
其一,他从来不觉得阿菊是不小心与爹娘走散的,就像他从来不对丢弃自己的爹娘有过如此天真、充满温情的痴想。
其二,他不喜欢瓜洲。那是个经年潮湿的地方,他此生不欲踏足,自然也不会遇见她。
哪怕机缘叫他非得去瓜洲,熙攘人群中,段筹亦不会注意到姿色普通的她。
天地之大,他们二人间的缘分淡如水。
从阿菊眼角滚落出的清泪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好巧不巧地滴至段筹的手背。
是滴很烫的眼泪呐,段筹几乎觉得手背要被烫出一道疤痕。
可他垂眼看去,泪水早就流向别处,什么都没留下。
段筹遽然就不想让她死了,凭什么她可以毫无负担、不留牵挂地离开。
他不允许她死得这般轻松,他宁愿她活着恨他。
段筹的松手使得阿菊猛然吸进一口气,她不禁歪头撕心裂肺地咳嗽,呛出酸苦的胆汁。
虽然不知晓对方为何又改了主意,阿菊依旧为自己暂且能多活几日感到庆幸。
男人没敢多看她脖颈上那圈被自己勒出来的紫红淤痕,余光却又扫见屋外歪歪倒倒的草叶与簇新被翻松过的土。
段筹听老甲讲过,阿菊平日无事时就会捯饬花草,尤爱栽植雏菊。
但不知为何,最受她精心照料的雏菊反而开不出花。
“别在我的屋外种花,我不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冷声抛下话,段筹挥袖阔步迈过门槛。
*
林蕴霏与修蜻在房间内迟迟未有等到今夜的吃食,这倒也罢,有一位不速之客出现了在屋外。
“大当家,您来了。”两位壮汉毕恭毕敬道。
是段筹,他此刻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林蕴霏不由得捏着手心,竖起耳朵专注地听外面的动静。
“她们俩在屋里吧。”不知是否为她的错觉,段筹的嗓音貌似有些哑。
“在的,”壮汉慇勤地回答,“我为大当家将门打开。”
隔扇门上透着男人作势来推门的黑影,这一刹那,林蕴霏心中掠过千百个该如何应付他的想头。
她独独没有想到的是,段筹最后竟在犹豫片刻后选择了转身离开。
不用与他正面交锋总归是件好事,林蕴霏便也没细究他这一堪称古怪的举止。
今夜是潜睿与他们约定好会来汇报收集到的消息的时候,是以林蕴霏非常不希望有横来的变故发生。
他们在屋内不知时辰,仅能静候。
直至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华透过紧封的门窗,将屋内的地照得仿佛霜雪。
山间的夏夜要比山下凉爽,还比山下安静。
因为周遭幽静,虫鸣的声响就显得清晰。林蕴霏听着那单调悠长的虫鸣,靠着安立柱的脑袋一晃一晃。
“喵呜——”纱窗外突然有狸奴尖细的叫声。
林蕴霏或有所感地抬目看向屋内正南方位的窗牖,那里果然有一道人影。
第83章 阿菊想要得到自由,就像倦鸟想要归巢。
修蜻比她先一步起身, 近乎悄然地向窗牖移动。
这窗牖被段筹命人从外用木条交叉钉死,屋前又有两位壮汉把守,林蕴霏不禁纳罕潜睿会如何进屋。
不成想对方寻了破绽, 将纸塞进极窄的窗缝里。
修蜻小心翼翼地将那纸抽过来,与林蕴霏回到烛光下查看。
传递来的纸共有两张, 修蜻将其在桌上展开,只一眼他便确定, 对林蕴霏说:“是潜睿的字迹。”
一张纸上画的显然是山寨的布局,潜睿标记得极为详尽, 有了这张地图, 谁都能在寨内横着走。
另一张纸上则是长篇的话
——我已然摸清山寨内的庖屋,拢共有两处。一处在段筹的府邸内, 专门负责他府上人的吃食, 还有一处则管着其余所有人。
而寨子内仅有一处水井, 众人皆从那里取水过活。
至于赈灾粮被贮存的位置, 我亦业已寻到。
我跟在宋载刀的身边, 发现他与燕往之间似乎达成了一起将段筹拉下马的计划。
我还未能深入接触到其中细节, 但知晓他们决定在三日后动手。
窃以为我们可同样选择在三日后行动,趁乱将蒙汗药下入水井中。
有着他们在前做掩护,段筹定然分身乏术,无暇他顾。
如若殿下觉得没问题,且来窗牖敲三下作为回应。今夜我便想法子将这个安排、通往山寨的路线与地图一并传给国师,方便他到时接应。
原来他还没有离开!林蕴霏与修蜻不约而同地相视。
林蕴霏对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心道潜睿无愧是谢呈的近卫,就连思虑上也颇得谢呈真传, 叫她挑不出什么纰漏。
修蜻领会到她的意思,两人复趋向窗边。
屋内落针可闻, 倘若无端敲三下难保不会惹来看守人的注意。
林蕴霏当然能想到用别的动静遮掩,于是抬手虚挡在口鼻前,佯作干咳。
不用她提醒,与此同时,修蜻敲了敲窗棂,那是干净利落的三声。
窗外的人闻声站起来,很快消失不见。
*
自那日筵席后,阿菊再没有现身过。
段筹也好似有事情要忙,将林蕴霏二人遗忘在脑后。
林蕴霏与修蜻的吃食交由老甲定时来送,她点数着一日的两餐,三日的韶光猝然从指缝间流走。
昨夜潜睿又给她传来消息,说是今日晚亥时,段筹将再次设宴,具体是为何事尚且不明。
而宋载刀与燕往准备在筵席上献毒酒,想要一举让段筹丧命。
至于段筹是否知晓他们的计谋,不得而知。
谢呈那边已收到潜睿的汇报,特意传来一封写给林蕴霏的信笺。
薄薄的一张纸被笔墨松香浸透,其上仅有寥寥二字“盼归”,却足以让林蕴霏的心为之一颤。
她将这纸捧读了不知几遍,若非有修蜻在旁边,只怕还要再多看上两眼。
纸最后被林蕴霏珍之重之地叠好,压平收进袖内缝制的暗袋里。
此外,林蕴霏吩咐潜睿帮忙搜查的事亦有了结果,段筹府上隐匿的那群女子尽数被收押在一个不大的柴房里。
潜睿筹划今晚趁夜色将她们放出。
他原想着今夜以同样的法子将无人在意的修蜻与林蕴霏先解救出来,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二人在亥时前先等来了老甲。
对方今日眉目间似是有几分难查来路的严阵以待,但又或许是林蕴霏自个心中有鬼,将情绪投在了他身上。
老甲立在门外,道:“两位小娘子还请梳妆打扮一下,大当家指名要二位去筵席间陪侍。”
林蕴霏原本并不想让自己变得打眼,但旋即想到今夜夜半便能同谢呈会合,便往唇上涂抹了点绛色的口脂。
*
此时段筹府内的庖屋里炊烟袅袅,两位庖子一个负责生火切菜,一个负责下锅翻炒。
阿菊于门外瞧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攥着东西的手心里捏着把汗。
两日前老甲忽然寻到她,将一个药瓶交予她,说是二当家送来的金疮药。
彼时她因为后背的鞭伤尚且下不了榻,心中对这位仅有两面之缘的二当家的善意感到狐疑。
更叫她感到惊奇的是,作为段筹心腹的老甲看上去与燕往有着微妙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