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几个呼吸间,跛子趴在地上失去了生息,大半张脸都浸在自己流出的一滩鲜血里。
将手中的刀往跛子的衣服上蹭去血污,刀被段筹重新摆放回桌上,同原来的位置分毫不差。
完事的他转过身来,对着宋载刀不容置喙地说:“他已经死了,今日的误会到此为止,你我都休再提及。”
毫无来由地,宋载刀感到背后一寒。
偏他又说不出眼前的段筹哪里古怪,只得囫囵应是。
段筹看着满地的狼藉,以及昏过去的几位女子,不喜地挑了下眉,吩咐说:“老甲,叫外面的人进来收拾一下。”
与段筹恢复了兄友弟恭的宋载刀,终于落座。
那些人似是驾轻就熟,很快就将或死或昏的人抬了出去。
然而地上的血迹暂时无法处理,空气里纷杂的味道亦散不出去,彰显著此地曾经发生过的种种。
又有几位新面孔的姑娘被领进来填补空缺,她们乖巧地坐在燕往与段筹身边,对于屋内那些可疑可怖的形迹目不斜视。
老甲张罗着传酒与铜锅上来,林蕴霏才知他们原来没打算啖肉饮血,想来方才那样摆着亦有故意吓唬他们的嫌疑。
阶上的三人相互敬酒,锅里升腾起来的热气使得本就闷热的屋内好似一个巨大的蒸笼。
因为清楚此刻的太平是被粉饰出来的,林蕴霏着实无法放松心情,眸底闪耀着格格不入的冷芒。
为避免被段筹盯上,她与修蜻拿起那把小刀试图在肉上切割。
林蕴霏一拿刀,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跛子惨烈的死状,就连面上的镇定都难以维持,更遑论用刀。
而修蜻则谨记要伪装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故而半天没能切下一片肉。
最不想要遇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段筹移目扫到窘迫的她们:“两位小娘子怎么不开动?是我准备的食物不合你们的胃口吗?”
见识过对方的阴晴不定,林蕴霏不敢妄言。
好在有修蜻替她顶着,他颤着嗓音回说:“我从前未有做过此事。”
燕往闻言率先摇晃着脑袋调笑:“大当家,你真是不解风情。人家小娘子平日里见到与吃到的都是熟食,哪里会我们这般野蛮的吃法?”
几盏烈酒下肚,宋载刀有些飘飘然,忘记他已将修蜻与林蕴霏赠给段筹。
他那张小麦色的脸被酒气一熏,黑红如豪彘,那条陈年伤疤也跟着透出艳色,恍若新伤:“美人,我将这盘切好的给你……”
燕往瞧着他那痴迷的神色,颇为无奈地蹙眉。
“宋兄,”眸底的冷意稍纵即逝,燕往颊边覆着胭脂色,“你醉了。”
宋载刀忘乎所以,此刻哪里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
他正欲下阶,旁边伸来一只手将那盘肉夺去,段筹似笑非笑地说:“你要借花献佛,自己切一盘送去。这是我对你的心意,怎可轻易转手旁人?”
“大当家说的是,”宋载刀被他那套道理讲得一愣一愣的,就此松了手,对着修蜻与林蕴霏说,“美人,你们且稍等,我这便为你们准备。”
男人迷瞪着发昏的眼,坐下后笨拙又滑稽地与肉相持。
段筹则将肉尽数下入锅中,染着血丝的生肉在沸水中翻滚,眨眼的功夫便成了熟彻的赭色。
他于是将肉夹出,在另一个干净的盘子里细致地摆放好,让老甲端给修蜻与林蕴霏。
“今日是两位到山寨的第二日,我自该尽地主之谊,但日后你们总归得在山寨里住下来,还是趁早入乡随俗为妙。”
他摆出这副派头,又说了这通话,那么这盘肉二人是不想吃也得吃。
更让林蕴霏觉得不寒而栗的是,盘子上的肉被切成了近乎一模一样的形状。
据林蕴霏对段筹的了解,对方未有做过屠夫或是庖子,那么他为何要将肉切得一丝不苟,个中缘由叫人不敢细想。
撩起眼皮恰巧撞上段筹稠密的乌眸,林蕴霏的心被压缩成一个点,神思变得稀薄。
她提着那口散不出去的气,夹起一块半精半肥的肉。这肉未有添以任何醯酱,其上泛着一层米白的油光,单是看着就难以下咽。
执着筷子的手僵在唇前,林蕴霏清楚段筹的目光正黏连着她的举止。
再顾不得胃里的翻江倒海,她将整块肉都送进嘴里,远比嚼蜡还要艰难地咬食。
或许是她自己恐吓自己,林蕴霏感觉口鼻都被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充斥。
这个念头一浮上脑际,就挥之不去。她忍着恶心,强行把未嚼烂的肉直接吞咽下去,方才觉得好受些。
桌上唯一能去味的是酒,但酒里未必干净。
林蕴霏仅能反覆吞咽口水,效用聊胜于无。
段筹瞧着他们面上那种视死如归的神情,心底升起不为人知的快意。
他不能将这种阴暗的情绪外露,只好克制着饕餮似的欲求,选择缓慢蚕食。
这种看得着却吃不到的状况反而激发出他自己都解释不通的快感,令段筹深感着迷。
于段筹而言,掌控别人远不及掌控自己来得有趣。
他欲开口促使修蜻与林蕴霏继续吃肉,最好吃得一块都不留。
然而门外出现的不速之客令他愉悦的心沉入谷底,不自觉将才拿起的酒樽放回去。
背上忽然一轻,段筹没在看她了。
林蕴霏松懈了筋骨,循着段筹的目光看向垂首走进来的那道纤细的身影。
在瞧清对方的面孔后,林蕴霏心道一句难怪。
下意识的举动骗不了人,她愈发笃定段筹对阿菊有着异样的情愫。
阿菊抱着两坛已开的酒,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血渍。
让林蕴霏觉得稀奇的是,阿菊见到血后竟比那些陪侍的女子要淡定。女孩眸底确有些许惊慌,但尚能保持体面。
她那雪白的裙摆掠过桌角时,仿佛一片干净的浮云。
阿菊率先走上玉阶,为坐在正中的段筹添酒。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抬头,安静地将酒液倾入酒壶里。
唯有段筹知道她的睫梢在轻颤,恍若风中花瓣。
第80章 “哪里配与我谈‘旧情’?”
他并未叫住她,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浓似淡,不露痕迹。
阿菊亦庆幸段筹没有当着众人面与她为难,转而去为宋载刀斟酒。
宋载刀才切了几片肉, 就被身边的美人劝着豪饮了一碗又一碗。
隔着眼前迷濛的水膜,他瞧见一双玉葱似的手, 视线上移,是一张清秀可人的脸。
阿菊的容貌其实远不及他身边的两位美人来得惹眼, 但胜在眼角眉梢那股单纯青涩的韵致,于这一刹那, 莫名就戳中了宋载刀的心。
素来在段筹设的筵席上, 美人皆是供他与燕往恣意亵/玩的。
宋载刀于是不欲压抑他的心荡神摇,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阿菊的手腕:“这位小娘子, 别光顾着倒酒啊, 来陪我喝一杯。”
即便没完全听清他在说什么, 可眼见得宋载刀就要将撅起的嘴印在她的手背上, 阿菊也能猜出他大概的意图。
“二当家, 你, 你别这样……”阿菊挣扎着要将手从他的禁锢里抽出来。
“装什么,”她面上越是抗拒,宋载刀越是激动,“跟了二当家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今日他不得已将修蜻与林蕴霏让给段筹,心里一直憋着口气没能发泄出来。
此时碰到不肯顺从他的阿菊, 便是饿狼遇着了兔子,如何也不可能收起爪牙。
阿菊单薄的身板哪里能拧得过他, 腕骨发出咯咯移动的声响。
在即将要被宋载刀拉入怀里前,她用潮湿的眼恳求地看着一步之外毫无反应的段筹。
对方捏着酒樽, 一点眸光都吝啬分予她。
阿菊的心凉了大半截,簌簌掉落的眼泪将她对段筹的希冀冲刷得一干二净。
也罢,她又非第一日认识他,段筹那样自私淡漠的人绝无可能为了无足轻重的她而与宋载刀产生纷争。
林蕴霏专注地看着这始料未及的变故,在为阿菊捏一把汗的同时,尤其好奇段筹的反应。
眼里的光将熄之时,阿菊听见段筹的声音响起:“载刀,放手。”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皆被他吸引,原本半躺在美人肩膀的燕往直起身子,神情有些错愕。
“大当家,”气氛陡然僵滞,宋载刀闻声看过去,“怎么了?”
他仍然紧攥着阿菊的手不放,迟钝地意识到段筹的反常。
掺有水分的醉意登时消退不少,宋载刀玩味地说:“我看上了这位小娘子,大当家能否割爱?”
见段筹沉默不语,他作势伸臂去揽阿菊的腰,明目张胆地试探起对方的底线。
“她是个手脚粗笨的,我哪里好意思将这样不成体统的人送给你。”段筹婉言拒绝。
宋载刀更来了兴致,坚持说:“无妨粗笨,我慢慢地调教便是。”
阿菊夹在他们之间,心上拴着的石头一刻也难落下来。
即便段筹替她开了口,难保他就不会向宋载刀做出退让。
“这位姑娘瞧着有些面熟啊,”燕往半眯着一双狐狸眼,心里难得为宋载刀不分场合的鲁莽叫好,“我记得四年前大当家在负伤消失半月后带回了一位小娘子,应当便是她吧。”
“竟有这样一回事,”宋载刀极为上道,将意味深长的目光在阿菊与段筹之间流转,“大当家待女人不是有个规矩嘛,过夜帐中不留人。真想不到还能有女人在您身边安然如故地呆了四年之久。”
他用毫不掩饰的目光将阿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里仿佛在琢磨她到底凭什么本事得了段筹的偏重:“大当家的,你也忒不厚道。亏得我还为你这些年没有体己人照料而担心,你却背着兄弟在府邸里藏娇。”
“既然她能被大当家单独留在身旁多年,想来定是朵解语花。兄弟我极少主动向你讨要好处,今日想求你将这小娘子赏给我,算不上过分吧?”
男人一句一个“兄弟”,咄咄逼迫段筹在他与阿菊之中做出选择。
而阿菊低顺着眉眼,身子抖动恰如蒲柳,看着十分可怜。
段筹眸底的情绪被笼在透着冷峻但平和的皮囊下,片刻后扯起薄唇:“我用惯了她。”
只此一句,便是变相地承认了阿菊是他的例外。
得到如此回复,宋载刀心里颇为满意,面上却做出可惜的神色。
他很是爽快地松开了阿菊的手,趁机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下:“好吧,就当我从未提过这个要求。”
“过来,”众人无不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段筹对暗自如释重负的阿菊说,“适才你惹得二当家不悦,还不快跟二当家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