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一时五颜六色,相当好看。
宋载刀为跛子的反应所吸引,踏着开出的血路不紧不慢地走向他,眼里是嗜血的快意。
跛子撑着双臂往后退缩,在撞到柱子时露出吃痛的神情。
此刻他却顾不得背上的疼痛,怯怯地央求:“二当家的,你且息怒,我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铁锈味的血水因此被他卷入口中,老胥半伸着舌头,喉咙快速收缩,呕出一大口秽物。
恶臭熏鼻的气味登时让屋内变得更像地狱。
宋载刀居高临下地睨着狼狈咳嗽的男人,嫌恶地将本来要迈出去的脚收回。
他一脚踩在尚且干净的地上,大马金刀地抬起另一只脚,擦着跛子的脸落在桌上。
“二当家……”老胥嗓音沙哑,再度出声想要唤回对方的理智。
宋载刀恍若未闻,垂眸似是在寻找什么。
剔肉的小刀映入眼帘,他拿起利器在手中比划了几下,觉得差强人意。
跛子见状忙抬臂挡于胸前,无情刀光裹挟着疾风向他面门袭来时,他阖眼高声喊叫:“大当家,救我!”
“载刀,手下留情。”段筹应声劝阻。
好一会儿屋内鸦雀无声,跛子蹬了蹬腿发现自己还能动。
他缓缓睁开眼,看见那把小刀不偏不倚地扎在了距他脖子一寸的房柱上。
劫后余生的那种轻松夹杂着惊吓,臊味与湿意遽然从他身下蔓延开,意识到那是什么的跛子慌乱地扯过衣袍遮挡,试图保留自己最后的那点尊严。
宋载刀离他最近,气极反笑。
“原以为你是只咬人不叫的狗,没想到……连狗都不如,”宋载刀转头看向段筹,指桑骂槐地说,“跟你这样的怂货计较,真是拉低了老子的身价。”
“大当家,你怎么能让这种货色坐在这里?”
跛子老胥自以为得到段筹的庇护,将适才的伤疤抛在脑后,挺了挺胸,出言为自己辩驳:“甭管我是什么货色,反正轮不到你这种光有蛮力不长脑子的人来评判。”
此言可谓是戳在了宋载刀的脊梁骨上,他平生最恨旁人说他有勇无谋。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吗?”跛子被这句威胁的话吓得直犯怵,硬撑着瞪了回去。
“行了,都是寨里的兄弟,”段筹不咸不淡地瞥了眼跛子,圆融道,“一起吃顿饭又有何妨。”
“再者说,我记得之前你颇为器重他,还以为你理应会乐于见到他。”
事情被拽回正题,宋载刀眉眼有如带刀,怒火得以尽然发作:“大当家原来还将我当作兄弟呢?我还以为您贵人多忘事,早就忘记了五年前我们三人一起立下的誓约。”
段筹不动声色地引导他:“此言是为何意?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吗?”
宋载刀冷哼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大当家不会真以为这些年寨子里的兄弟都对你心悦诚服、毫无怨言吧?”
观察着段筹眼底掀起的微澜,跛子适时张口指控:“大当家,小的没有骗您吧,宋载刀他早就对你心怀不满,有意将您取而代之!”
情势恰如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段筹与宋载刀隔空相望,一个气势外放,一个内敛锋芒。
乍一看,会觉得两人中是宋载刀占了上风。但细看之下,就能发现段筹的游刃有余,他隐隐地掌握着谈话的节奏,并且左右着宋载刀的情绪。
局外的林蕴霏暗暗观赏着这场出意料之外的好戏,心里巴不得事情闹大。
内讧向来意味着两败俱伤,匪寨内变得愈乱,林蕴霏他们便愈好行事。
在这场微妙且漫长的对峙里,另一人先沉不住气。
燕往遽然起身,朝着火上浇油的跛子冷声喝道:“给我将你的嘴闭上,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他旋即来劝说宋载刀:“宋兄,你先冷静些,这其中必然有误会。”
“大当家,宋兄如今这是被气昏了神智,你千万别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燕往生怕他们俩吵起来,娃娃脸上写满担忧。
“我被气昏了神智?真是可笑,”奈何宋载刀不肯承他的情,“我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
见他全然听不进劝,燕往急得出了一脑门的汗:“宋兄!”
“欸,燕往,你不用拦着他,”段筹将身子向前倾,面上挂着宽容的笑,“我并非听不了真话的那种人。”
“载刀,你若有什么埋在心底的怨言,不妨直说。”
宋载刀瞧着段筹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只觉格外膈应,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这就来与大当家算算最近的一笔账。”
他抬手指向林蕴霏与修蜻:“这两人是我昨日下山时带回来的,老胥亦是我提拔起来的手下。还请大当家告诉我,他们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到了你的地盘?”
“大当家想要他们,只消派人来知会我一声,兄弟我如何会不答应。你却偏偏要踩着我的脸,对我使那些阴谋算计,你哪里有将我当掏心掏肺的兄弟来看待?”
段筹侧耳听他将话一吐为快,平静地回了句:“原来你就是为了此事同我置气。”
他这稀松平淡的语气让宋载刀有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感觉。
有一瞬,宋载刀的脑子被气得一片空白,喉间失语。
“所以大当家是不打算认这笔账了,”宋载刀微眯起眼,里头蕴着危险的意味,“今日大当家能趁夜抢走我的人,他日您是不是就会在暗中夺去我们的性命,好将整座却步山占为己有”
他将话挑明至这个地步,段筹却仍不见愠色:“这是你的想法,莫要强加于我。”
林蕴霏瞧着段筹的言行,暂时有些捉摸不透他对宋载刀的态度。
宋载刀同样如此,他的那截火气渐次在揣测段筹仿佛被云雾环绕似的心思中折损。
他面上佯装着十成的愤慨,老实巴交地问:“此话怎讲?”
段筹将一字一句吐露得极为清晰:“我大概听明白你的意思了,所以你认为我与跛子老胥串通在一起偷走了这两位小娘子,对吧。”
“难道不是吗?”宋载刀深感莫名,丝毫未有意识到他在被段筹牵着鼻子走。
“老甲,你来同二当家讲讲事情的始末,不得有添改,亦不得有删减。”段筹招手让老甲替他言说。
老甲走上前,先对着宋载刀躬身行礼:“二当家,您怕是误会我们大当家了。”
“昨日下午申时,老胥找上门来,说他受够了您的……磋磨,希望大当家能够收留他。起初大当家并未答应,但老胥又说他愿意向大当家献上一份投诚礼。”
“大当家欲探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便假意应下。谁想他在夜里悄然带来了这两位小娘子……大当家清楚她们是您辛苦领回来的人,故而借设宴为由头想将两位美人完璧归赵,顺道向您讲明情况。”
被这席话弄糊涂的不只是宋载刀,还有一旁面色凝固的跛子。
宋载刀思及昨夜自己晕过去之前的记忆,再去看跛子青灰的脸,哪里还能不明白此间是非曲直。
宋载刀懊恼地反应过来,他百般提防,竟还是掉进了段筹试探他的圈套里。
假使段筹仅仅是想要帮他揭露跛子的真实面孔,何需大费周章地举办筵席,又迟迟不肯将事情缘由道出,激得他怒发冲冠,吐露出平日绝不会放出的真言。
他不禁结结实实地一拍大腿,嘴唇嗫嚅不知该怎么收场。
燕往看着无言以对的宋载刀,眸中跃动着嫌弃。
移眼对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段筹,他心中猛然一跳。
为掩饰失态,燕往顶着对方意味不明的目光起身,圆出个所有人都能下坡的台阶:“我就说嘛,这其中肯定有误会。”
“宋兄,还不快跟大当家道个歉。”
经他提醒,宋载刀将心一横,不情不愿地面向段筹。
男人局促地挠着头,好似适才的发怒不过是一个玩笑:“大当家,你也清楚我的脾性。方才我在气头上,嘴里没个把门,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这等粗人计较。”
第79章 盘子上的肉被切成了近乎一模一样的形状。
“不过是一个误会而已, ”段筹风轻云淡地将事情揭过,“这跛子是你的人,合该由你来处置。”
“至于那两位小娘子, 宴会之后你且带走即可。”
宋载刀单手挠着头,倏忽灵光一现:“今日因为我的鲁莽, 险些搅扰了大当家的心情,我越想越觉得惭愧。”
“那两位美人, 权作我赔给大当家的礼物。”
林蕴霏沉默不语地听着二人安排她的去处,清楚这个匪寨里的女子恐怕都被当做了可以随便转手的美丽物件, 而非真真切切能够掌管自个命运的人。
那边段筹才张口想说什么, 宋载刀将他的话堵死:“还请大当家一定收下,否则我心中难安。”
燕往见宋载刀难得上道, 从旁帮衬着说:“兄弟如手足, 女人如衣服, 咱们三人一起经历诸多患难, 甚至共同叩过阎王殿的门, 我们之间的情谊怎么会因为一件小事或是旁人而动摇, 宋兄你说对不对?”
“这便是我想说的,”宋载刀将双掌一拍,刀疤脸上露出几分情真意切的羞赧,“啊呀,大当家,我这人嘴笨, 你应当能理解弟兄的意思。”
“也罢,”段筹见他神情分外诚挚, 最终没再推脱,“那便多谢二当家。”
见他答应, 宋载刀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忍不住再去瞄了修蜻两眼,端的是依依不舍。
满腔不舍得紧接着化为对跛子的滔滔怨愤,宋载刀用发红的眼紧紧地瞪着形容枯槁的男子,却说出叫段筹也惊讶的话:“今日之事虽因老胥而起,但我亦难逃其咎。”
“此人平日便偷奸耍滑,口蜜腹剑,我却没能看清他的真面目,为他所蒙蔽。今日更是遭他挑拨,差些就与大当家生出了嫌隙,”宋载刀抱着拳头,说,“是以……我无有资格来处置他。”
“劳驾大当家将我同他一并论罪。”
“载刀……你不必如此,”段筹听得站起身,仿佛深受动容,“我不曾有怪罪你的想法。”
余光里燕往对他微微颔首,宋载刀便知晓自己走对了棋,复又强调了一遍自己认错的决心:“劳驾大当家将我同他一并论罪,无论你怎样处置我,我都毫无怨言。”
段筹闻言从阶上走下来,扶着宋载刀的胳膊让他抬头:“载刀,此事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你放心吧,我不会将你说的那些气话当真的。”
语罢,他向完全僵住的跛子走去。
事到如今,跛子哪里还有适才狐假虎威时的狂妄。男人挣扎着起身,向段筹与宋载刀不住地磕头求饶:“大当家,二当家,小的知道错了,求你们开恩,饶了我这条小命。”
他脸上涕泪纵横,直撞得额头见红也不敢停下,生怕一个动作不对就惹得二人生出杀念。
段筹背对着所有人,黑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唯独唇瓣弯起一道微笑。
跛子抬目瞧见那道阴森诡异的笑,身子莫名就动不了了。
意识跟随着段筹指骨分明的手,将插入柱子的那把剔骨刀取出。
再然后,那把锋利无比的刀泛着寒光,映在跛子惊恐的瞳仁里。
段筹蹲踞下来,一只手抓住跛子的后颈,另一只手持刀用力向前捅,深入至仅留下刀柄。
跛子的意识因为剧痛而归拢,他费力地吞咽口水,但感觉有东西一直汩汩地从喉咙冒出。
段筹欣赏了一会儿跛子狰狞而痛苦的面容,骤然将被血染红的刀锋全部拔出。
男人顿时失力,伸手捂着喉咙处的窟窿向前直直地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