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多三百人,”徐直应声道,“而却步山的山匪亦有三百多人。”
“单看兵力,倒能算得上是势均力敌,但这几日州署内的粮所剩无多,腹中空空的州兵如何能与终日饱食的山匪相抗?何况,却步山地势险峻、丛林密布,易守难攻,我们不如山匪了解那儿,想要攻上去谈何容易。”
林彦听完他的话后,摆了摆手:“此情此景,太守不该光长他人志气,而灭了自己威风。这些山匪多行不义之事,天命定不会站在他们那边。你说是吧,国师?”
被莫名叫到姓名的谢呈看向林彦,点头道:“殿下说得不无道理。殿下亲率护卫军这支义师为民出征,自是会得到天道的庇护。”
“徐大人,您瞧,国师也站在我这边。”
“这几日我会先派人去却步山探查地形,再确定下攻打的战术,以便一击即中。稍后还请太守大人不吝将过往几次与山匪交手的经验传授于我。”林彦不由分说地将计策定下,话间端的是进退有度的谦逊求知。
徐直听罢林彦这番少年意气的话,又看了下老神在在的谢呈,眼中深重的顾虑未退,却也没有反驳:“那便辛苦殿下领兵剿匪了。”
“定不负徐大人的信任。”林彦信誓旦旦道。
他旋即说:“徐大人现在不妨对嘉和与国师讲讲您请他们过来的意图吧。”
林蕴霏闻言有些惊异,原以为自己只是被叫来旁听的,没想到真还有她的事。
坐直了身子,她的目光与对面的谢呈很快地交汇,又不动声色地错开。
徐直看向他们二人,起身说:“嘉和公主……国师,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们。”
林蕴霏见状连忙起身:“大人直说便是,我来此就是想尽上一份力。”
谢呈也跟着起身:“太守请讲,如若有需要谢呈出面的地方,谢呈在所不辞。”
“我先替云州的百姓谢过两位的好意,”徐直露出感激不尽的神情,“适才两位也听见了,在三皇子出发剿匪之前还有一段时日,而州署的仓房中的那点余粮,再怎么省吃俭用也仅能坚持三日。”
“所以大人想要我如何做?”林蕴霏正色问。
“云州这个地方,连年都难逃旱灾,是以城中那些豪强富商总会四处求购并囤积一些粮食,”徐直道,“据我所知,首富顾家今岁开春时就从瓜洲运了将近九百石的粮食进府,足够府上百人吃两年也不止,更遑论其他十几家总计起来的存粮。”
“三位来云州前,我就曾一一上门游说他们捐出那些粮食以解云州城眼前之忧,但他们要么称病不见,要么找出百般理由推拒,叫我周旋良久却徒劳而归。”
徐直复看向他们:“当时尚且是那般情状,如今他们更不可能会接见我。若非实在是别无选择,今日我也不会来劳驾二位出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蕴霏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哪怕徐直不提出请求,林蕴霏也会爽快应承。
若有幸促成此事,她便能在云州树立起威望;若无法促成此事,她亦能接触到云州这些豪富,扩展人脉。
两种情况皆有利于她。
“徐大人,还请你列出一份名单来。”林蕴霏道。
徐直清楚她这是答应了。他于是将期盼的目光落在一旁尚未表态的谢呈身上。
“谢某愿意尽力一试。”谢呈回答说。
“对了,大人可否将那几位豪富的户簿一并调出来借我观阅?”
林蕴霏解释道:“我想着若能知己知彼,胜算会更大一些。”
徐直且惊且喜地回应:“当然可以,一会儿我便命手下人将东西整理出来给殿下送去。”
听完能听的话后,林蕴霏与谢呈一齐走出去,将屋内的空间留给徐直与林彦。
他们的厢房隔了一道抄手游廊,有一段顺路。
几个时辰的歇息并不足以消弭疲倦,两人无言向前走。
不远处有一方池塘,里头种着菡萏。十几日前,林蕴霏公主府内的菡萏已然亭亭绽放,此地则只有稀疏的荷叶,晚风吹拂过时,更显零落。
想来是近日府中之人无心看顾,过路之人也无心驻足观赏,便彻底失了光辉。
耳畔似乎有阵近在咫尺的轻响,林蕴霏起初以为是檐铃在响,后来发现不是。
张望了一圈,她辨认出声响的来源——谢呈腰间系着的白玉合璧连环。
林蕴霏可以确定,谢呈前几日,不,之前从未佩戴过这个玉饰。
将手中提着的灯移过去,林蕴霏发现自小浸在玉石金珠堆中的她竟没见过这般形制的连坏玉。
东西大抵是个老物件了,玉璧上的纹样受了磨损,叫人难以看清。
与谢呈有关的古怪东西,她向来不会轻易略过。
林蕴霏又多看了两眼,试探问道:“眼前要处理的事犹如过江之鲗,国师怎地还有闲心琢磨起衣饰。”
“外物动乱,我更该以不乱应之,方能觅得生境。”谢呈来了高深莫测的一句。
得,她早该料到此人惯于装腔,有时对着他拐弯抹角,倒不如开门见山来得有用:“这玉饰像是个稀奇玩意儿。”
谢呈垂眸看了眼连环玉,同那玉璧上淡去的纹样一般,让林蕴霏看不出更多的端倪:“或许吧,这是庆平大师当年随手予我的,我也不知晓具体来路。”
“此番来云州,我只怕自己万一遭遇不测,便将它带上了。”
第64章 明明不是多么特别的场景,谢呈却觉眼前倩影翩跹而至。
“国师原来也会畏死?”林蕴霏被他的话转移了注意。
“殿下对我似乎有着太多误解, ”谢呈轻笑了声,“我从来都是五感通达的凡人,会怕疼, 亦会畏死……众人有的那些七情六欲,我皆有之。”
林蕴霏听得更加纳罕:“我尚且不知旁的那几样, 但国师怕疼这点,恕我看不出来。”
“殿下只当我硬要面子罢。”谢呈假作正色答道。
“国师可真是幽默。”说来也奇怪, 与谢呈闲谈几句后,林蕴霏感觉她心中放松了不少。
谢呈不高不低的声音清晰响起:“能博殿下一笑便好。”
我竟是笑了吗?林蕴霏不自觉抬手去摸唇角, 那里确乎上扬了一点。
她转瞬意识到自己在谢呈面前做出的这个举止略显傻气, 欲盖弥彰地移开脸。
黑夜中,谢呈的眸子掺了些碎星。
他太懂得如何拿捏林蕴霏的情绪, 见机转变话锋:“殿下对游说豪富一事心中可有了成算?”
林蕴霏还在为自己方才的犯蠢感到懊悔, 开口时闷闷的:“此事连徐太守都没辙, 我哪能才接手便想到法子, 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呢?”她反问道, “国师既然这么问, 心中应是又有了对策吧。”
“啊呀,”谢呈煞有介事地感叹,“叫殿下失望了,在下亦毫无想法。”
“此事是殿下先应下的,合该由殿下来思量,谢某只管听你差遣。”
林蕴霏带着几分怨气撩起眼看他, 望进他那双笑眼。
而后目光飘忽至谢呈没什么血色的脸,她胸中那点埋怨顿时销声匿迹:“也对, 以国师现在这副弱柳扶风的伤患模样,还是不要过度忧思为好。”
如愿看到谢呈的笑意僵在唇边, 林蕴霏憋着一肚子坏水,转头急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几步之外,她回首晃了晃手中暖黄的灯,语调轻快:“国师晚上早些歇息吧。”
明明不是多么特别的场景,谢呈却觉眼前倩影翩跹而至。
他将这一幕视为吉光片羽,一记便是好多年。
*
夜色渐深,月亮冲破缭绕四周的迷云,升至高空。
如此一来,光辉被慷慨洒下,人间反倒比一个时辰前更加明亮。
一灯如豆,映照着案上堆积起来的卷册。
林蕴霏单手撑着下巴,将纸又翻过一页。
小字渐次在眼前模糊,林蕴霏眨了眨眼,那一排排字又变得清晰。
不消几个呼吸间,墨字化为无声的蝇虫,如此往复,无法休止。
林蕴霏终究扛不住,抻了抻腰,又将脖颈向后仰去。
熬鹰果然还是不适合她,林蕴霏阖眼想道。
手指搭在桌沿轻轻地敲,她将已然看过的那些东西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该如何让那些豪富松口呢?不知多少遍后,林蕴霏猛地睁开眼,想到了一个自认为绝佳的主意。
*
与此同时,冷白的指骨叩在灯火尚明的门上,敲了几敲。
因有丛中虫鸣遮盖,这阵叩门声不算突兀。
没过多久,门被推开,身着黑袍的男子踏入,将门重新关牢。
“殿下……公子,”徐直对着来者跪下,将额头贴地行了个大礼,“没想到臣竟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您。”
“今日见到这玉连环时,臣还以为是自己人老眼花,生出了幻象。”
“能够随身携带且象征身份的物件实在太少,我只得配上祖父从前常戴的玉饰,想着先生定能认出。”
谢呈摘下斗篷,露出清俊的正脸,俯身将人扶起:“先生快快请起,我如何能受您的大礼。”
徐直略抬起头,道:“公子在臣眼中,仍为君主。”
“我……早在他们丢了性命的那一刻,”谢呈寂寥地一挑嘴角,“我便也舍了过往的身份。”
“什么君君臣臣,都已随昔日流水一道逝去。”
为他这句话所触动,徐直不再执拗,起身道:“亏得我多活了数十年,到头来还不及你想得透彻。”
谢呈顺着徐直的话讲:“先生是重情重义之人,谢呈天性冷情淡薄,并无可比之处。”
“所以公子是心意已决了吗?”徐直问道。
他问得隐晦,但谢呈清楚他话中的指向。
“先生看出来了,”谢呈并不意外,“我确乎做出了抉择。”
“那些听上去能够彪炳千秋的皇图霸业,本就是他们强加于我的。”
“彼时我年纪尚轻,无法反抗,只得暂且担下,”谢呈呼出一口浊气,“今时却不同,我已看清自己不过是他们欲望的投影,便再无可能依照他们的意愿行事。”
徐直望着眼前颀长的青年,笃定地下了论断:“但公子有为君之才。”
“现今你已然卷入这场天下棋局,且离那个位置仅有几步之遥。如若就此收手,来日未必不会感到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