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揉了揉耳根,林蕴霏果断起身:“母后若无旁的事,儿臣便告退了。”
“你……”见她真不顾自己往外走去,赵皇后语气掺了几分急切,“给本宫回来,本宫尚有话未说完。”
“您说吧,儿臣听着。”林蕴霏虽停步,却懒得转身。
于是赵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本宫欲同你父皇商量,将你许配给越楼。你应记得他吧,他是个温文持重的孩子,家世自是不用说,才情也出挑。”
她也真是多思了,居然觉得女人会转性。
林蕴霏嘲弄地一挑唇角:“这是您的主意,还是仆射大人的主意?”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与你舅舅本就是一家的,”赵皇后道,“将你托付给他,赵家上下皆能顾着你,本宫比较放心。”
那便是赵泽源的主意了,也是难为他让出了最得意的儿子。
“放心?儿臣看此言未必吧。”林蕴霏嗤笑出声。
“你在说什么?”赵皇后问。
林蕴霏一字一顿道:“话不是母后说的吗?儿臣性子顽劣,出降到哪家哪家便是倒了大霉。”
“赵家的门楣高贵,表兄又是这一辈中最被看好的子弟,眼见得就要金榜题名,母后与舅舅不怕我耽误他的前途么?”
“此事的确是委屈了他,但你们血脉相连,自家人间何必将盈亏计较得那般清楚。”
“既然母后与舅舅已然有了决定,您只管去与父皇商榷,实在不必过问儿臣的意见。”说完,林蕴霏不回头走出女人的视线。
她之所以敢这般说,便是因为知晓以文惠帝对赵家的忌惮,断不可能让她与赵越楼凑成一对。
对今日的不欢而散算是有预料,距酉时还有些时间,林蕴霏寻到御花园中的那架秋千上闲坐——这是幼时文惠帝专为她命人打造的。
曾几何时,她最喜晃荡秋千,高抬起双腿,试图离天幕更近些。
被推至高处后,林蕴霏放声大笑,没有谁敢指责嘉和公主恣意过甚。
如今林蕴霏只将头轻靠在绳上,阖眼聆听清风,颇为享受独属于她的片刻宁静。
*
殿内青年长身立在阶下,清秀的面上毫无畏惧之色。
较之前一个进来战战兢兢到连双腿都在颤抖的士子,他着实镇定地叫人侧目。
高台上的文惠帝扫过案台上的名册,发现他竟是从偏远之地而来的一位寒门学子。
复看向阶下之人,对方略显瘦削的双肩自然展开,确是平和姿态。
“你便是那位写了《述冤赋》的士子?”文惠帝敛去眸中的欣赏,道。
江瑾淞颔首应答:“正是在下。”
“朕读过你的那篇文赋,写得洋洋洒洒,很是动人。”
“陛下谬赞了。”江瑾淞简言道,面上既无被夸奖的惊喜,也无半点惶恐。
倒是个寡言不争锋芒的人。文惠帝看着他,怎么都觉得满意。
直到左手边的学士出声提醒“陛下”,文惠帝才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殿试分为诗赋与策问两个部分,眼前青年的诗赋斐然,笔下正楷亦清致端直,叫人眼前一亮,读罢只觉畅快淋漓。
假使他当廷即对的策问也能有中上的水准,那么至少能占得二甲前列。
“朕问你,自开国以来大昭便行修养生息之策,然历年各地灾荒不断,国库内的金银入不敷出。对此,你可有什么看法?”
江瑾淞听罢提问,心神微动。
来皇城之前他有幸得了乡中一位进士的指点,对方向他倾囊相授,特地告知他近几年殿试上的策问都是什么,还帮他条分缕析。
今年的问题与往年相比,似是尖锐了不少,竟直接切入朝中政要。
底下的学士们眼观鼻鼻观心,对文惠帝的心思门儿清。
户部缺有为之士久矣,一个多月前又出了孙进那档子事,如今侍郎之位空悬,户部的那些官吏镇日里光是算簿册分发银两,都已忙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文惠帝此问正是想通过科考为户部招进些踏实能干的新人。
然而今日在江瑾淞进来之前,尚没有哪位士子将此脱离于经典之外的题答得尤其出彩。
非要从矮子中拔高个,赵家三子赵越楼与文家文时之答得还算有些条理,此二人都是世家子弟,自小耳濡目染,虽不免中规中矩,但起码有话可说。
“怎么,江士子答不上来么?”有一会儿众人都没能等到江瑾淞启唇,学官们心中不由得替他感到可惜。
到底出自寒门见识略短,纵能将学问做得漂亮,旁的还是难以企及。
但江瑾淞眉眼间仍旧沉静,没有因沉默而显出一点局促,这让众人觉出几分端倪。
“启禀陛下,学生斗胆开始解题。”青年像是从沉思中求得了结果,躬身对着文惠帝一拜。
“自古徭役均伤民本,而民本又关乎国祚,是以开国初期以薄徭役、减赋税为首要之措,于安民立国自有千秋之裨益,”江瑾淞不紧不慢道,“如今大昭百姓能够安居立业,王朝能够日益富饶,正是因为先皇及群臣有此真知灼见。”
这些话不过尔尔,其余士子亦能讲出。
文惠帝终是觉得他有眼缘,有心提点:“所以你觉得应当保持赋税徭役不变吗?可如此一来,国库终有耗尽之日,到时大昭当面临的局面不堪设想。”
“是亦不是。”江瑾淞的这一说法吊起了众人的胃口。
“明成四年,陛下推出户牌制,自此天下居无定所之人大大减少,百姓落户耕种。明成五年,陛下按照人丁数量授田,同时将一部分官田租给豪民商贾,他们与农户缔结租佃契约,至今已有十余年。”
他讲到此处时,文惠帝不自觉坐直了些,向他投以更为深重的目光。
“这十余年来,因着海清河宴,各地人口增多,农户历年向官府登记领的田亩数便增多。大昭轻土地税,而重人头税,百姓为减少家中负担便选择将土地售出,交付田租成为佃户。”
“长此以往,地主富农占得满野膏田,兼有千室名邑之役。其中不乏借此敛财者,将田租抬得比官税还要高上许多,又与地方官府勾结瞒报亩数,农户受此侵欺无处伸冤,迭连称苦,于徭役上则有心无力。”
江瑾淞眼中凛然,似是就此燃起了灼灼焰火:“学生窃以为,陛下不若下令重新清算田地,让这些食民脂膏的人补交缺漏的田地税。”
“除此之外,大昭各地富庶程度本就有异;譬如瓜洲是天然的鱼米之乡,素来被称作大昭的‘米仓’;而云州土地本就贫瘠,多受旱灾磋磨,少有丰年。这两地赋税相同,于瓜洲百姓来说是轻税,于云州百姓却是重税。”
“换言之,学生觉得富庶之地该加税,贫瘠之地该减税。”
“两者并行,或能使国库充盈,百姓亦能有所轻松。”
“以上便是学生的拙见。”将胸中之言吐尽,江瑾淞再次向上首作揖。
有一瞬殿内众人皆没能反应过来。
江瑾淞的话太深中肯綮,有种青年人直言不讳的锐利,这与官场中奉行的圆融守拙大不相同。
从朝中所行政策谈至民间实况,身居草野反倒让青年生出一双亲睹民生疾苦的慧眼。
学士们看着身形劲挺如青竹的江瑾淞,恍惚间觉得看到了众多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惜才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不禁去看文惠帝的反应,生怕青年的言辞触怒了君王。
不想对方合掌鼓动,文惠帝意味不明道:“江瑾淞,你胆子挺大。”
第54章 “学生只想若能以已身为镜,照彻朝野,九死不悔。”
江瑾淞站在那儿, 殿外洒进来的春光于他眉间铺开大片晖色:“学生只是据实以答。”
“好一句据实以答,”文惠帝眯着眼看初出茅庐的他,“你可知晓, 你今日之言若传出去,有多少人要为此汗颜。”
“有人读书是为平步青云, 有人读书是为光耀门楣……总归是各人有各志。朕有些好奇,你的志向又是什么?”
“学生家门清贫, 幼时双亲用劳作月余换来的束脩之礼将在下送入学堂。说是学堂,亦不过是一位老秀才在村头旧庙中随意设了几张桌子办成的。”江瑾淞毫不耻于讲出这些事, 乡间春日新泥芬芳, 天幕悠蓝,那时他最爱靠在草垛上看书。
“彼时学生尽全力读苦读, 想的是未来或能考取秀才, 白日去田中耕作, 晚间去学馆中教书, 为双亲颐养天年, 便已然知足。”
“后来呢?”文惠帝听出他话中仍有续言。
“后来年岁渐长, 腹中所读之书愈多,两眼所见之事亦愈多。山川河海,悲欢离合,所闻远不及未闻,学生惊觉过往志向实在太小器。天赐学生绵薄资质,有幸走到今日这步, 学生只想若能以已身为镜,照彻朝野, 九死不悔。”
江瑾淞这番话在他退下,乃至于问询过所有士子后, 都还萦绕在文惠帝的耳畔,铮铮如顽石相撞。
“陛下,您决定好前三甲的等第了吗?”眼见得殿外夕阳将落,一位翰林学士出列问道。
文惠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似是极难做出评判。
“状元,文时之。榜眼……江瑾淞。探花,赵越楼,”他顿了顿,“诸卿意下如何?”
这下轮到学士们相顾不语了。
出列的那位学士婉言道:“微臣觉着或可将江瑾淞再往上抬一抬。”
此话属实算不得含蓄,毕竟再往上抬一抬,那便只有状元之位。
“他确是个难得的经世致用之才,然过刚易折,朕想压一压他的锋芒。”文惠帝慢悠悠地道出心中所想。
另一位学士闻言站了出来,竟也是为江瑾淞说话的:“正因此子慧气超凡,言语间才有荡清俗尘的光华。春闱与殿试中他的表现有目共睹,臣以为陛下当予其状元,而后传胪封官时可再施其历练的机会。”
文惠帝看向剩下一位学士:“盛卿,你怎么看呢?”
盛学士看了眼身旁的两位学士:“这位江士子之才确乎担得状元,但微臣建议陛下选他还有旁的思量。”
“哦?你且说来听听。”文惠帝眸中卷起墨云。
“数日前因为科场舞弊之事,宫门外聚集了近百位寒门学子振臂呐喊。后大理寺失职,此事暂被搁置。但那些寒门学子心中恐怕积怨颇深,此时若能将状元给到江瑾淞,他们定能得到安抚,清楚陛下对寒门同样亲厚。”盛学士说完,抬眸瞥了眼他的神色。
文惠帝终于被说服:“行吧,便将江瑾淞改换为状元,文时之次之,赵越楼最末。”
待几位学士离开后,文惠帝卸了力仰头靠在椅上,疲态深重。
贾得全见状上前为他按揉眼旁的穴位:“近来事多,陛下又有好几日连霄达旦,奴才在一旁看着心疼呐。”
“再等几日传胪事毕,朕便能缓上一阵子了,”文惠帝动了动手指,吩咐道,“香尽了,你去重新点上。”
贾得全称是,又说:“淑妃娘娘昨日又送来了安神香。倒也真奇,殿内的香昨日刚用尽,娘娘便奉上了新的。”
“淑妃一贯是个贴心的。”提到宠妃,文惠帝眉目间略略舒展。
“陛下,”贾得全瞧着他的脸色,语气嗫嚅,“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文惠帝睁开了眼,斜视他:“有话便说。”
“此前学子们闹事那夜,奴才不是呈给您一篇文章吗?”贾得全应声道。
“朕记得,那篇奏疏针砭时事,疾如狂风卷蓬草,缓如春溪解冻,堪称字句珠玑。只可惜那位书生没能在纸上留名,叫朕无处寻觅。”文惠帝道。
“话又说回来,那书生不肯落款,恰说明他清正,未有汲汲之心。”
贾得全于是提着碎步来到他面前,对掖双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