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满庭和元勘在此,定然知道,这是谢晏兮动了真怒的征兆。
凝辛夷面色丝毫不改,看了八子片刻,倏而问道:“你杀过人吗?”
八子桀桀笑了起来:“凝家小姐问的好生天真,做我们这一行的,刀尖舔血,我们不杀人,人便要杀我们。”
凝辛夷恍然般点了点头:“原是如此,那就好。”
八子和四子的心头猛的一跳,有了点不详的预感。
“我看你嘴挺硬,可能还会觉得自己很聪明。虽然其他人应是还有许多办法撬开你们的嘴,但时间宝贵,我也不想在你们身上浪费太多。”她用一根手指虚虚点上了四子的额头:“我们还是直接一点好。”
四子的眼瞳瞬间空茫。
他的黑色眼瞳逐渐被一层迷雾般的白覆盖,最后变成了一片覆雪般的白。
八子猛的睁大了眼睛:“你——你干什么?!”
“没做什么。”凝辛夷轻描淡写地将四子额头浮凸出来的一点灵光捏住,那灵光在她掌心翕动,逐渐浮凸出了一只蝴蝶的模样:“只是修为高,的确就是了不起。”
将手指点在八子眉心的前一瞬,她才道:“是了,你不是有话对小程监使说吗?他听到了。”
八子瞳孔骤缩。
“看,那就是程祈年。”
八子模糊看到了一个影子,下一瞬,意识便已经模糊。
【鬼咒瞳术·掠魂】
除了生杀予夺,鬼咒术里还有掠魂可以读取一个人完整的记忆。
最重要的是,掠魂时振翅的蝴蝶,与洗心耳的白纸蝴蝶十分相似,她便是出手,也不会惹人生疑。
果然,两只蝴蝶同时停落在她的手指上时,程祈年的声音已经响起:“没想到少夫人竟是一位洗心耳。”
“我不是洗心耳。”四子和八子都失去意识昏迷了过去,凝辛夷起身,却柔声道:“我家阿妹是洗心耳,我跟着她学了一点看人记忆的小把戏罢了。”
谢玄衣和宿绮云的表情都有了不约而同的古怪。谢玄衣干脆转开了脸,宿绮云则是微微抬了抬下巴,一副我看着你怎么继续胡编的模样。
这场面凝辛夷见惯了,丝毫没影响她的发挥:“这记忆谁来看都一样。依我看,既然是小程监使的家里人,不如就交由你来看?”
程祈年张了张嘴。
“……不算家里人。”程祈年抿了抿嘴:“此事无关紧要,所以我也从未提及过,未曾想过会遇见这种报我名号之事。我不过只是平妖监的小主薄罢了,连一官半职都算不上,他们却竟然……”
程祈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我母亲是永嘉江氏的旁支,平素里与本家并无多少联系。永嘉江氏世代擅偃术,于机关一道颇有研究,虽然这些东西在正统面前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但我既然继承了这种天赋,母亲自然是欣喜的。”
“后来,我想入平妖监时,母亲因为久居乡野,年龄又大了,身子骨向来不好,我便没有与她多说,只想让她少操一点心,可谁曾想……”程祈年的声音里带了极浓的苦涩,他停顿了许久,才又勇气继续说下去:“谁曾想,母亲并不知平妖监只看本事,不看出身,还以为如旧朝那样,任人唯亲。所以她为了我,去求了永嘉江氏的本家。”
说到这里,连一直都满脸不在意的宿绮云都敛了神色,抬眼看了过来。
她也出身旁支,实在是比谁都更清楚,这种旁支去求本家时会遭遇什么。
“求人办事,总要有相应的交换,要么是人情,要么是钱财。”程祈年的神色逐渐变得木然:“我母亲什么都没有。”
“小程监使……”凝辛夷不忍再听,轻声开口。
“母亲愚昧不堪,对世事所知甚少,天下大事,她不了解,这不应该是她的错。可惜改朝换代,政令变了,人却还是那些人。”程祈年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过分平直的声音里终于带了一丝颤抖:“可他们明明可以告诉她的。”
平妖监身负木箱的小主薄站得笔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了青筋突出的拳头,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咽回去,只剩下长久用力闭眼后微红的眼尾,无数的话语到了末尾,只剩下了近乎为力的一句重复。
“可他们明明可以告诉她的。”
云福客栈内陷入一片沉默。
后面的话,程祈年都不必说了。
为了儿子而受尽折辱的母亲,进了平妖监高高兴兴归家、知晓了这一切却无能为力的少年,想去要个说法却被高高在上的本家拒之门外的平妖监小主薄,直到今日才知道本家竟然还反过来用他的声名。
而这种所谓的“用”,不如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折辱。
谁人不知世家子对平妖监的那点微妙态度。
倘若是真的推崇抑或是有几分敬畏之心,平妖监上下又怎会无一世家子?说到底,无论时局如何变更,如今朝廷之上那位究竟是姓什么,都不妨碍这些世家本身的抱团和排外。
日积月累的富甲一方和权倾一地让世家子生而居高临下,便是平易近人,也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和审判。而程祈年的名字却流传在了永嘉江氏的这些需要出来借杀人生意赚钱的底层子弟口中。
世家杀人,有时候甚至不用刀,碾碎一个人的自尊和所有的体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凝辛夷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拍了拍程祈年的肩膀,就要俯身将绑着四子和八子的那根麻绳捡起来。
谢晏兮却先她一步:“我来吧。”
凝辛夷和他对视一瞬,松开了手。
谢玄衣沉默地跟在谢晏兮身后,将四子和八子一并带了出去。
夜已经过去了一半,更夫敲响了第三次更声。
宿绮云起身:“阿芷姑娘还在等我。”
与程祈年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到底停了一息脚步,侧脸看向程祈年:“出身世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曾经向世家折腰也不丢人。但如果觉得这些事情丢人,那么你这辈子都会直不起腰。”
*
定陶镇外,群青山下。
谢晏兮随手将四子和八子扔在了树下,落地的重痛让昏迷过去的两人惊醒过来,先是恐惧地打量四周,旋即才借着月色看清面前两人的脸。
头很疼,全身更疼,两人却来不及追究这些痛,而是道:“二子不来,我们也不会来了,诸位监使大人放心,这事儿就此了结,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多谢两位送我们来此,请回吧。”
谢玄衣只觉得荒谬,他轻轻拉下面罩,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冷笑了一声:“你们竟然觉得我们是专程送你们出来的,真不知是应该感叹你们的自信,还是惊叹你们的有恃无恐,真当永嘉江氏就是免死金牌吗?”
八子疼得呻吟,又咳嗽起来:“能说的我们都说了,监使大人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他的话语却被四子倏而打断。
四子一只手紧紧扣着地面,惊疑不定地盯着谢玄衣,倏而大叫起来:“我想起来你是谁了,我在长水深牢确实见过你,你是谢——”
他的话没有说完。
谢晏兮的剑已经从他的脖颈处划过。
血溅了谢玄衣满身和半面。
八子悚然侧头,瞳孔剧缩,微微张口,刚要说什么,眼前的剑光已经再次一晃。
黑色的衣服上,血渍也会变得不明显,谢晏兮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上的血。
“我猜你只想封口,不会杀人。”谢晏兮道:“我替你杀。”
谢玄衣站在一片血污之中,神色逐渐冷厉:“我也杀过很多人,我自己会亲自动手,不劳你出手。”
谢晏兮却笑了一声:“在长水深牢里吗?在那种环境下杀人,算不得是真的杀人。想杀人和不想杀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既然认出了你,就绝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谢玄衣抿嘴不语。
谢晏兮收剑入鞘,侧脸看他一眼。
“谢二公子,温室里的花朵,就算被扔进泥潭,也不可能长出毒牙。”
第79章
程祈年魂不守舍,默默一人回到房间,关上了门,片刻后,又重新打开,还记得给凝辛夷说了一声:“我没有大碍,不必担心,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他指间的蝴蝶上。
程祈年自然也没有忘了这件事,他面色有些苍白,整个人也有些摇晃,但他依然勉力笑了笑,问道:“少夫人这蝴蝶……”
凝辛夷道:“不着急,日出之前蝴蝶都不会消亡。”
已是三更天。
但距离日出破晓还有一段距离,足够程祈年将那些被勾起的陈年旧事重新压回心底,一如从前。
程祈年道:“那就好,有劳少夫人出手。”
言罢,他似是再也无法支撑更久,几乎是逃回了房间之中,将房门紧闭。
于是偌大云福客栈便只剩下了凝辛夷一人在大堂。
一时之间,凝辛夷竟然有些摸不准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掐指算了一下时间,谢晏兮和谢玄衣也出去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知他们将四子和八子扔去了多远的地方,不过想来经此一事,四子和八子以及他们身后的组织应该短时间不会再想要挑衅平妖监了。
接下来只需要等程祈年看完蝴蝶中的记忆,许多事情自可见分晓。
已过三更天,凝辛夷了无睡意,正在想要不要干脆出去转一圈,倏而又感知到了什么,抬起一根手指。
她房中有一只被困在金丝笼中、用来与凝玉娆联络的应声虫。
但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别的应声虫。
一只粉蝶模样的应声虫在半空展露出身形,落在了她的指间,清了清嗓子,张开了嘴,竟是在给她逐字逐句复述宿绮云房中的声音。
凝辛夷顿住脚步,三清之气展开,谨慎地捏了个隔音。
只听得房间里一阵窸窸窣窣,旋即是少女带了雀跃的声音:“你回来啦!”
阿芷看似疯癫胡闹,一言一行都让人摸不到头脑,这一次却真的一直乖巧地等在房间里,她向宿绮云夸耀道:“阿芷很乖哦,姐姐不让我往外看,我就没有看。所以,姐姐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带我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宿绮云拉开椅子,往上一坐:“虽然我觉得你在装傻,但也有可能你是真傻。毕竟想要一个药人保持神智实在太难了。”
“嗯?药人是什么?是吃药很多的那种人吗?”阿芷的声音疯癫却天真:“阿芷吃过的东西确实很多,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姐姐说的药,但阿芷可以数给你听。要阿芷死的花是甜的,蓝色的果子是酸的,紫色的树枝是臭的,红色的叶子是苦的……”
阿芷絮絮叨叨又有些细碎地数了一大堆实在有些不知所云的话语,宿绮云也就认真听她说了许久,等她支支吾吾有点数不出来了,这才问道:“你放才说,紫色的树枝是臭的,红色的叶子是苦的?你会画画吗?可以画出来这两样东西是什么样吗?”
“画画太难了,阿芷不会。”
宿绮云微微拧眉,心道她不会也没关系,她来画也是一样的。
不会画,总会辨认吧。
阿芷却已经笑嘻嘻道:“但阿芷有紫色的树枝和红色的叶子呀。”
凝辛夷目光一动。
她看不到里面,但不代表她不能看到里面。
宿绮云让应声虫传递其中的声音,自然也不会在意她会不会看到。
所以凝辛夷足尖一点,已经跃至宿绮云门口,一手抵在了墙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