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破晓,光从墓冢外打进来,落在了凝辛夷身上,也唤醒了本就睡得不怎么沉的谢玄衣。
他眼皮微动,便听凝辛夷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声线轻曼,在这样的清晨,仿若晨光落在雪原上的粼粼波光。
“明夫人,您的后辈已经如您所期,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此后一切有我,愿您安息。”
第65章
神都。
一只蝴蝶模样的应声虫展翅而起,符纸轻巧地被贴在它的双翅,让它在凡体之人眼中遁形。
它试图就这样飞出凝府,飞出百花深处,穿过那条对于凡人而言压抑且长的黑墨玉长路,再向着铜雀三台的方向而去。
然而便是贴满了符箓,应声虫到底只是一只蝴蝶模样的妖宠,若是有心之人想要截拿,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哪怕这符箓是凝玉娆亲手所绘。
哪怕凝府的院门再难入,从百花深处到铜雀三台的这一路再无人敢踏足。
那只蝴蝶样的应声虫依然只完成了寥寥数次震翅,便被一只手捏住了虫身。
并非多么养尊处优的手。手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在掌心,也有年幼时控制不好三清之气,手捏符箓时灼烧肌肤处理却不及时而留下的痕迹。
但这只手在如今的大徽朝,的确翻手为云覆手雨,哪怕只是随意的一个抬指,都会被有心之人反复揣摩其中深意。
因为那是凝家家主凝茂宏的手。
凝茂宏神色淡淡,看着在自己掌心不断挣扎想要逃离的应声虫,抬起另一只手,将上面层叠的符箓剥落。
入铜雀三台,不可携带应声虫,所以凝玉娆想了这样的法子,让应声虫以蝴蝶拟态自己飞出谢府,再落在她的掌心。那些符箓是为了隐匿身形,也是为了若是应声虫被抓住,寻常境界低于她之人揭不开符箓,高于她之人,触碰到符箓,这只应声虫便会直接死亡。
这法子自然奏效,方方面面都已经被考虑到,万无一失。
然而截住了应声虫的人,是凝茂宏。
凝家符对他自然无效,他轻描淡写地剥落凝玉娆的所有巧思,再注入了一股三清之气。
于是凝辛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阿姐,我查到了谢家有一笔去向不明的钱款,数额很大,要继续往下查吗?要……告诉父亲吗?如果要告诉的话,就劳烦阿姐帮我啦。”
小女儿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亲昵和信赖,还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像是将一切的事情交给她的阿姐,阿姐就可以为她解决。
所以她才会在得知息夫人和凝玉娆都不怎么想要去扶风郡的时候,抖着手推开他书房的门,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与他讨价还价,诡辩争论,只为能够以身替嫁,为自己的阿姐免去嫁往破亡世家的命运。
这样的一片赤忱之心,分明应该是这世间最弥足珍贵的东西。常年游走于权术与诡谲人心之间的凝茂宏本应最明白不过,但此刻,他的那双与凝玉娆很像、却更深不可测的眼眸里,却只有一片沉沉。
太像了。
凝辛夷的年岁越是增长,与她母亲的相似之处就越来越多。饶是她性子乖顺,凡是他与凝玉娆的要求都会尽力去做到,这些年来在神都声名愈发荒诞离谱,多少人在背地里都将她描述为龙溪凝氏唯一的黑点,不愿意在她身上投注半分目光,她也从无半句怨言。
这的确是凝茂宏想要的。
君心难测是一方面,他凝茂宏需要一个黑点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让所有人都不愿意多看多关心在这个姿容愈发绝世的女儿一眼。
可这世上,有些光芒是遮不住的。
他越是看她,越是心惧,就算凝辛夷自己不提出要替嫁,他也会想办法让她离开神都。
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被一些人看到。
凝茂宏手指微动,那些被剥落的符箓漂浮起来,被重新注入了三清之气,复又将应声虫恢复了原貌。
蝴蝶振翅,那只应声虫在三清之气的包裹下,悄无声息地越过凝府的墙院,终于按照原来的轨迹,向着铜雀三台的方向而去。
少顷,凝茂宏道:“凝二。”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侧,抱拳静立。
“让凝三告诉阿橘,不必追查那些钱款下落。”他负手而立,抬头从墙边看向神都的天空,而从他抬头的那个方向看去,天地一片浩荡空旷,只有一座高塔如定国神针般屹立。
凝茂宏转身,已经到了他上早朝的时间,马车静候在府院门口。
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阿娆没有传话过来,让阿橘继续查下去的话,就把应声虫捏死。”
*
扶风郡城,谢府。
祭祖归来的马车碌碌压过郡城的青石板路,停在谢府门口。凝辛夷沐浴净身,等着紫葵和棠意给她绞干头发之前,已经看到了金丝笼里,那只应声虫羽翼上的色彩。
凝三在外轻轻扣了两下门:“小姐。”
紫葵下意识要起身。凝三来找,定是有要事,且大多与凝家主有关,断不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所能听的。
但她却看到了丝毫未动,依然在垂头为凝辛夷绞头发的棠意,心中一顿,到底想起了之前的事情,手指于是只是微微一顿,目光先看向了凝辛夷。
凝辛夷这才道:“你们先下去吧。”
棠意轻声应是,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东西,悄无声息地与紫葵退了出去。
凝三等到两人的气息都消失在门外,这才转达了凝茂宏的话:“家主说,那笔款项,不必继续查下去了。”
头发半湿,凝辛夷在紫葵和棠意出去时,便已经坐直了身体,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用三清之气将水汽打散,便听到了凝三的这句话。
凝辛夷倏而抬眼。
何日归的那笔款项的事情,知道的人寥寥。
她,谢晏兮,经手过这笔款项、知晓内情的人,以及她通过应声虫告知的……凝玉娆。
她的本意是试探铜雀三台的事情,再试探凝茂宏。
却不料凝茂宏的传话竟然还要更先一步。
凝辛夷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巧合。
只是她尚且不确定,凝茂宏是从哪里得知她在查这件事的。
凝三只是传话,在过去的无数次交流后,凝辛夷早就知道,无论她多问什么,凝三都不会回应。
然而在她想要例行说一句“知道了,辛苦了”的时候,却见凝三的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扫过了那只金丝笼。
然后他迅速垂眼,告退。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金丝笼里应声虫蝶翼的墨渍上,那些墨渍像是流动的液体,在薄且宽的翼片上游走,脆弱却又莫名摄人心魄。
凝三不会无缘无故地看这一眼。
凝辛夷陷入沉思,直到紫葵的敲门声将她猛地惊醒。
“小姐,需要我们现在进来吗?”紫葵轻声问道。
夜色逐渐笼罩,凝辛夷抬指,点燃了房间里的灯火。
“不必了。”凝辛夷起身:“我要与阿姐闲聊几句,紫葵,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你知道轻重。”
金丝笼轻巧打开,应声虫振翅,落在了她的指尖。
墨渍随着应声虫的振翅,晕成了一片愈发浓郁的黑。
她注入三清之气,那些墨渍于是倾泻而出,化作了凝玉娆的声音。
“我请示过父亲啦,父亲的意思是,不必再查。”蝶翼连接的另一端,是凝玉娆带着笑意的声音:“你觉得呢?”
烛火将缓缓翕动蝶翼的应声虫的影子投落在凝辛夷脸上,她弯唇,有了一个短暂的笑,眼中却是冷的。
凝三和凝六是凝茂宏正大光明安在她身边的眼线,她的日常会被告知得一清二楚,这不奇怪。凝茂宏得知谢郑总管的死讯,也再正常不过。
她通过应声虫传递给凝玉娆的信息,是试探凝玉娆,当然也是试探凝茂宏。
最后得到的这一连串结果,信息量无疑巨大。
凝辛夷在心底慢慢将一条条推论理清。
世家账目何其繁杂浩瀚,错综复杂,如此庞大的家业面前,人心沉浮叵测,有问题的账目怎么可能只有这一笔。
她问凝玉娆时,语焉不详,压根没有说任何详细的信息,却直截了当地得到了来自凝茂宏的阻止。
那么只能说明,第一,凝茂宏在知道谢郑总管的死讯时,便已经知道他手上掌握的账本,或许会落在凝辛夷手里。第二,这笔账,与凝茂宏有关,亦或者他心知肚明与谁有关,且不希望凝辛夷查下去。
凝辛夷可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凝茂宏的阻止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无论凝茂宏的得知的途径是什么,想来凝茂宏至少知道了她传讯的事情,他一边禁止她继续追查,一边却放任那只应声虫里的声音传到了凝玉娆耳中。
是因为凝玉娆在离开凝府,进入铜雀三台后,终于让这位掌控欲素来极强的父亲感到了不可控吗?
凝辛夷指尖轻扬,栖息在她指尖的应声虫展翅而起。
凝茂宏自以为可以一举掌控两个女儿,还想要借此看凝玉娆会不会来问他,有没有在铜雀三台生出旁的心思,却不知道,凝玉娆看似乖顺的回应背后,是两姐妹早已说好的暗号。
父亲的意思是,不必再查。
但凝玉娆的意思与之相反。
更有趣的是,本应完全听令于凝茂宏的凝三,却给了她一个关于应声虫的暗示。
——凝茂宏知道这一切,是因为截下了凝玉娆的应声虫。
想到这里,凝辛夷的声音里也带了笑意,三清之气注入应声虫中,她笑吟吟道:“既然父亲这样说,自然按父亲的意思做。阿姐近来可好?”
顿了顿,她的声音里又带了一丝小心:“我替嫁的事情……应是无人察觉吧?我在神都也没有什么相熟之人,想来也不会有人询问我去了哪里,只需说我被父亲送去了某处寺院清修,大家应当自然心领神会。”
她像是在黑暗中无人倾诉的小女孩,对着一只蝴蝶拟态的应声虫,絮絮叨叨说着或许无人感兴趣的日常和心声。
“入冬了,扶风郡已经下了第一场雪。去年此时,我还在神都与阿姐相携赏雪,今年此刻,我们却已经相隔两地,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谢家的账目又厚又多,药典上的字密密麻麻,又很小,我记性没有阿姐那么好,要很仔细认真地看,才能记住一多半。他们记账的方式也与我们有细微的不同,我好容易才习惯这种排列。”
“每天要看的账好多,要梳理的府中事务也很多。果然我对这些事情都没有什么天赋,也没有什么兴趣,这些分明都是阿姐的长相,若是这一切让阿姐来,一定很快就可以将一切都扶上正轨。”
“但我是阿姐手把手教出来的,我一定也能做好,不会丢阿姐的脸的。”
烛火中,凝辛夷的声音甜美纯真,眼底的笑意真假难辨。
“阿姐,我有点想你了。”
应声虫从她的指尖振翅,飞回金丝笼中,等到笼门合拢,凝辛夷才起身去开了窗户。
紫葵会为她屏开所有侍女,便是烛火灭了,没有她的示意,也绝不会让任何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