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已经颔首:“碧海通,鸦啼月,何日归。”
“你放才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哪一味药?”宿绮云问道。
凝辛夷道:“是为了碧海通。”
“碧海通?”宿绮云从刀尖上方抬眼看她,轻声道:“可这明明……是何日归的味道。”
第64章
洞冢之中,篝火燃出噼啪声。纸箔被默不作声地坠入火中,化作一层又一层的灰烬。
篝火边的三人姿态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衣料下的肌肉都有些紧绷。谢玄衣的手垂在一侧,看似在摆弄纸箔,实则随时都能按在剑上。更不必说被如此诘问的程祈年。
程祈年甚至没能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捏着纸箔的手指收缩,将纸箔捏出深深的痕迹,旋即又猛地反应过来什么,重新抚平纸箔上的痕迹,似是想要借此来拖延一点回答的时间。
谢晏兮也不催。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移开,落在程祈年身上,有如实质。
长久的沉默后,程祈年终于开口。
“平妖监的卷轴,不是这么好查的。”他有些艰难道:“以我的权限,还不太够看到更多的内容,但我承诺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
程祈年终于将掌心的纸箔捋平,落入火中:“我在白沙堤的土地上说出这些话,若是食言,谢家先祖在看我,满白沙堤的魂灵也不会放过我。”
“此话却实在言重了。”谢晏兮方才分明咄咄逼人,此刻展颜一笑,却好似之前的一切全是幻觉,不过过眼烟云:“谢家先祖要看也会先看我,这满堤魂灵……”
他将指间夹的纸箔递入火中:“目光自然也会先先落在我身上。”
程祈年不解其意,只觉得谢晏兮这话似是在为他开脱卸责,却又似乎带了什么深意,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谢玄衣,却见对方只是垂眸向火中送纸箔,似是完全没有在意这边的对话。
“我知谢兄……”程祈年起了话头,又想到了谢晏兮之前的话,猛地止住:“谢公子也想要一个真相和公道,我会……”
“还是叫谢兄听起来顺耳。”谢晏兮截断他有些结巴的话头:“既然程兄是真的心系白沙堤,不如再与我们走一遭?”
程祈年先是被谢晏兮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震住,心道这个人怎么上一瞬还在嘲讽自己的称谓,下一瞬就又温和了起来,转眼又听到了他继而的邀约。
“走一遭,是指……?”程祈年问。
“程兄总不会以为,在这里就可以找到真相吧?”谢晏兮勾了勾唇:“想要真相,自然还要走很多路,平很多妖……”
他抬眸,越过火光,看向程祈年,继续道:“得罪很多人。”
谢晏兮眸色浅淡,火色在他的眼中就格外明显,他这样越过篝火看过来,仿佛真的有燎原的火在他眼底燃烧。
“我不怕得罪人,反正已经得罪了很多人。”程祈年道:“但我怕冤魂不得平,怕真相不得明,怕所有的光明都被压在见不得人的黑暗里。”
他的声音很轻,却背脊挺直,分明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谢晏兮一瞬不瞬注视他,那一刻,他眼中的火色近似要与面前的篝火连成绵延的一片,再灼伤到程祈年身上。
许久,谢晏兮才笑了一声:“好。”
玄衣倏而抬眸,目光深深看向谢晏兮,在程祈年没有觉察的角度,用眼神询问谢晏兮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话里话外都是想要拉程祈年下水的意思。
程祈年不懂,但玄衣却多少对他这位师兄更为了解。
谢晏兮这人,从不做无用的情绪发泄。
之前他所有的对程祈年的诘问和步步紧逼,看似是沉淀累积在白沙堤这无数条谢家守墓人的人命下的愤怒,是对发生在谢家墓冢前这一切的无力宣泄,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绪。
但谢玄衣知道不是。
他甚至都不是谢晏兮,怎么可能会愤怒,怎么可能会无力。
愤怒的是他谢玄衣,无力的也是他谢玄衣,无法将这一切诉诸于口,只能听谢晏兮替他宣泄的,也是他谢玄衣。
他甚至也一度以为,谢晏兮是在替他说出未尽的话语。
直到谢晏兮最后的这个“好”字。
谢玄衣才猛地醒了过来。
所有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谢晏兮的语言陷阱,他在通过这样的方式,反复确认什么。
譬如程祈年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被他拉来淌这一趟浑水,亦或者其他什么目的。
然而他目光如剑,谢晏兮却只恍若不觉,轻描淡写看他一眼,便看向了洞冢外。
脚步声轻微传来,不多时,凝辛夷和宿绮云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视线中,两人一前一后,距离拉得不多远,之间的气氛却显得格外疏离。
凝辛夷冷着脸进来,表情说不上多好,语气却很自然:“你们聊完了吗?如果没有,我烤会儿火再走。”
“本来也没什么好聊的,只是辛苦你出去吹了冷风。”谢晏兮温声道:“其实真的困倦,小憩一会儿也无妨。”
凝辛夷在他身边坐下,很是感动的模样:“夫君体恤我,我却不能因此真的睡过去,那是对谢家先祖的不敬。不必担忧,不过一夜而已,很快就要天亮了。”
宿绮云一进来就看到了凝辛夷捧着脸的感动模样,很是顿了一下脚步,默默坐得更远了一点。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告诉自己这些都是逢场作戏,在场还有其他人在,这是在做给别人看。
只有程祈年真心实意道:“谢兄夫妇真是伉俪情深,相互体恤,有你二人在,想来扶风谢氏有朝一日,定能重现往日荣光。”
谢晏兮和凝辛夷同时露出了一个弧度极为相似的微笑,谢晏兮牵起凝辛夷的手,看向程祈年:“那便承程兄吉言了。”
凝辛夷趁机在谢晏兮掌心用指甲写字。
她写得慢,一字一画都重,谢晏兮自然非常轻易就辨认出了那三个字是什么。
何日归。
但在这三个字在脑中转了一圈之前,他先感觉到的,是她过分冰冷的手指,和掌心传来的轻微勾画。
他几乎是克制地让自己不要真的握住她,而是沉心等她一笔一划,直到落下最后一笔,重新蜷住手指。
“手怎么这么凉?”谢晏兮垂眸,“另一 只手也给我。”
凝辛夷的手确实很冷,冬日的雪夜彻骨,那彻骨的寒意自然也浸入她的皮肉,饶是她早已习惯这样的冷,走这么一遭,也自然遍体生寒。
但有这一堆篝火,她自觉已经回温许多,却不料谢晏兮还有这么一遭。
她用眼神示意不用,谢晏兮向她伸出的那只手却没有收回去,她也只得默默将另外一只手也搭了上去。
的确是温暖。
不是过去那些浮萍一样,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暖,而是从面前之人掌心传递而来的、真正能够温暖她的体温。
虽然双手的交握是虚假,但温度却是真的。
凝辛夷默默等着谢晏兮下一步的动作,到底以为他这样还有什么深意,然而他却真的只是握着她,好似只是为了给她这一夜的温暖。
以至于后半夜,凝辛夷在这样她本该时刻保持着警惕的野外,真的睡着了。
甚至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盛,雪终于停了,带来的纸箔也已经燃尽,黑灰堆了厚厚一层。
程祈年靠在大箱子上打盹,宿绮云倚在石壁上,而她自己,竟然是在谢晏兮怀里。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又稍微向下滑落了一点,面颊隔着布料,却也算是紧贴着他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传入她的耳中,像是某种让人安定的恒响。
觉察到她的动静,谢晏兮一动都没动,给足了她反应的时间,直到凝辛夷在短暂的呆滞后,猛地坐直身体。
骤而离开热源,凝辛夷打了个寒颤,这一次,她最后的一点困倦也一扫而空。
“我睡了多久?”她问道。
“不过一觉,能有多久?”谢晏兮反问:“天才刚刚亮,若你想再睡一觉,也有的是时间。”
凝辛夷摇头:“已经是很难得的一觉了。你……你有休息吗?”
话说出口,她又有点后悔,毕竟她方才那样的姿势,谢晏兮应是一夜未合眼。
谢晏兮却道:“有,我休息得很好。”
凝辛夷以为是谢晏兮为了安慰她的话语,抿了抿嘴,没有再接话。
但谢晏兮说的却是真的。
她沉沉睡去,手腕卸力,却没有挣脱他的手。
龙溪不夜候的气息混杂着其他浅淡的香从她的发间散发出来,几乎能遮住天地之间的雪气,铺天盖地没入他的五感六识。
他体内几乎无时无刻都在剧烈灼烧的三清之气平静得像是熟睡的婴儿,就连从来灼热的曳影剑也安静下来,度过了一个太过珍贵的夜。
可惜夜总要结束,怀中人总要睁开眼,重新看清这个世界。
凝辛夷左右四顾,发觉少了一个人,用眼神询问谢晏兮,谢玄衣去哪里了。
谢晏兮示意她看身后。
凝辛夷回头。
却见一身松绿云燕纹官服的少年敛了平日满身冷厉,身上盖着的黑色大氅滑落下来一半,他饶是睡着,怀中也抱着剑,就这样依靠在一块墓碑上。
旁人满怀敬意不敢触碰的生死之物,对他来说,却是他至亲之人来过人间的证明。
世人常说,女子入世家之门,便要冠世家之姓。但事实上,在最顶级的这些世家中,反而会刻意地保留家主夫人的本姓,以彰显联姻关系之错综和强大。
谢玄衣依靠睡着的那块碑干净不染尘埃,显然不知被少年悄然擦拭了多少遍。石碑上刻一行漂亮手书,与其碑上过分工整的字都有不同,显然是谢尽崖的字。
爱妻谢氏明稚雪之墓。
凝辛夷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谢家大夫人并非一无所知,便是从未听闻,此刻看去,也足够猜到一二。
此处谢家墓碑林立,三年前谢氏灭亡,凝茂宏请了佛国洞天的高僧来超度亡魂,自然也不会放任那些尸首曝露于天地间,一一为他们收敛了尸首。棺木从扶风郡城运入白沙堤墓冢,入土为安。
以上种种,已是仁至义尽,立碑时,除了家主谢尽崖的那块稍有不同之外,其他都别一无二。
换句话说,明稚雪的墓碑既然是谢尽崖手书,自然意味着早逝。
早年便失去了母亲的少年,最初还能跪在墓碑前与母亲述说思念,可如今,却只能趁夜擦拭墓碑,借困倦依偎在这一隅冰冷之侧,去寻求一点莫须有的温暖。
凝辛夷注视他片刻,抬眼看向谢晏兮。
谢晏兮知道她想问什么,道:“我自幼修行在外,亲缘淡薄,不曾承欢膝下,也还未来得及尽孝道。”
言下之意,是说自然不如谢玄衣这般,对母亲有如此许多的眷恋,所以才没有特别去祭奠什么。
凝辛夷却看了他片刻,倏而向着那块墓碑的方向抬手,垂眼轻轻一礼。
谢晏兮有些意外地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