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也不是非常大。”凝辛夷沉吟道:“我威胁了很久才拿到的。”
谢晏兮眼中有了点儿愕色,又有点戏谑:“不如展开说说,怎么威胁才能让他就范,也好让我知道,这小子究竟怕什么。”
本来说说也没什么,无非是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再让紫葵多跑几趟,多守几夜。但谢晏兮这么问,凝辛夷就不想说了。
她竖了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笑了一声:“我偏不说,否则,要是告诉了你,下次岂不是就不灵了。”
她说完,手已经点在了摊开的账本上:“不过,比起元勘,我以为你会更关心这个。”
谢晏兮的神色依然懒洋洋的,他问:“你看出什么了吗?”
“你记得我给过你一些账本吗?”凝辛夷道:“那一沓账本里,分别记录了这些年来谢家最重要的那三味药草的流向。巧的是,我手里的这本也一样。”
“碧海通自不必说,有了谢郑总管一事,碧海通的账目一塌糊涂,填平尚需时日。但鸦啼月和何日归的账目理应工整。”她将手中从封皮到纸质都看起来非常平平无奇的账本平举起来,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光色潋滟的眼:“阿垣公子不如猜猜,究竟哪本是真,哪本是假。”
谢晏兮的神色逐渐转肃:“是有人做了假账,暗中动了手脚?”
凝辛夷却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事情倒反而简单,只消查出背后之人是谁,这一切的利益获得的指向,便多少能有个大概的方向。”
她向着谢晏兮比了个过来看的手势,开始一行一行指账目。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一行行点下去:“如果我给你的账目你有翻阅过的话,大约可应当可以记得,这几笔格外大的支出。从数额和数量来看,完全是能对得上的。”
“但除了这些以外,每一笔支出,都有轻微的出入。更准确地说,每一笔与何日归这味药草有关的进出钱款,都有问题。”凝辛夷道:“很轻微,只是错眼看过去,甚至会注意不到。但这样一笔一笔累积下来,长年累月,就汇聚成了了……这个数额。”
她翻到下一页,上面用云淡风轻的笔记,一笔一划,记录了一个一行都没有写下的长数字。
长数字后面,是一笔又一笔地反向支出,只写了支出,却没有写用途,没有写去向,只是就这样有零有整的一笔又一笔,沉默落笔,沉默抬笔,直至这个数字最终归零。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上面。
马车碌碌压过路面,厚重的车帷垂下来,方才因为马车中过分温暖宁谧而带来的那点儿困意早已烟消云散。
凝辛夷轻声问。
“这么多的钱,都去哪里了?”
随着她的声音,马车在一段疾驰后,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了紫葵的声音。
“白沙堤到了——”
第61章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瞬,又都收回了目光。
谢晏兮先下车,他落地的瞬息,车帘合拢再开,凝辛夷已经将账本收进了三千婆娑铃中。
扶风郡城有雪,白沙堤的气温更低,白沙镜山一夜白首,又反射出一片雪光,一时之间让人不敢直视。
不变的是是上次离开时如出一辙的宁寂,只是有了深雪覆盖,就像是给栖息在这里的灵魂盖上了一层圣白的棉被。
凝辛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往山下的位置转了一圈,又收了回来。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所能留下的痕迹本就应当极少,如今又有这么一场雪落下,想必能够找到的线索应当少之又少。
只是这世上的事情,总不能因为难,或许未果,而不去做。
山要一脚一脚蹬,一步一拜地上。
雪不能清,否则便是惊扰。
按照谢家以往的传统,所有人都要涉雪登山,一身狼狈,再跪在洞冢前的厚雪中,直至整个仪式结束。
慎伯和程伯都已经做好了要吃一场苦的准备。
却见谢晏兮站在队伍最前,向前行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公子?”慎伯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倒是没有不妥,只是我在想,这雪存在的意义。”谢晏兮道。
所有人都是一愣,互相交换眼神,多有不解。
凛冬将至,落雪乃是天气使然,下雪就和落雨刮风天色阴晴一样自然,怎么还要有个意义吗?
元勘眉头乱皱,心道自家师兄的确喜欢偶尔会冒点酸气,但这会儿可是要祭祖,酸气可不兴这会儿冒啊。
只有凝辛夷若有所思地侧头。
她一脚踩在雪里,雪几乎要没过她的小腿,这才走了几步,她的大氅下摆都已经湿透,鞋子的情况也一片糟糕,便是特意加厚又做了防水,情况也不容乐观。
她这一身行头都是从凝府带来的,用料质地都是顶尖,却尚且如此,更不必说要跟在他们身后浩荡上山的这一行人。
谢晏兮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再看向面前的雪,目光从脚下一直延到山上:“祭祖一事,与世上大多数事一样,重要的是心,而不是行。所以我想,这一路有没有雪,老祖宗们应当并不在乎。”
他边说,一只手边按在了腰间的剑上。
祭祖当解剑。
但他不仅不接,还要出剑。
素衣黑发的少年站在山脚下,他甚至没怎么动,一只手依然托着身侧的新婚夫人,另一只搭在剑上的手微微一抬,拇指在剑柄上稍提。
缠金黑剑出鞘一寸。
一声铮然。
漫天风雪都要为这样的剑意避让。
满覆白沙镜山的厚雪被剑风扫过,硬是辟出了一条上山的路。
身后所有人的眼中都有惊意。
慎伯和程伯原本一个出身南姓谢氏,一个来自侨姓凝氏,两边天然看不对眼,年轻时自然也是说了数不胜数的对方的坏话。谁知世事难料,转眼竟然要在一起共事,饶是如今两人都年过五旬,饱经世事,面对面时,也多少有点不自在。更不必说,平素里更是会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稍微给对方点儿不痛快。
这是第一次两人在对视时,眼中有了写满了共鸣的震荡。
怎么……怎么有人敢在祭祖的时候起剑意!
谢晏兮起剑收剑都很快,扫出一条路后,也完全不在意别人如何看,怎么想,就这么牵着凝辛夷,直接抬步走在了最前。
程伯实在没憋住,嘴唇都没动,只用气音道:“你家公子行事风格实在有些不拘小节,还是说你谢家家风便是如此?”
慎伯:“……”
慎伯第一次没有直白回怼,从牙缝里挤字:“别你家我家的,现在都是一家了。我家公子难道还不是你家公子?”
程伯陷入了沉默,慎伯也不太想说话。
但两个人心底一边腹诽,一边却也忍不住感慨。
……这路,是真好走啊。
或者说,这是他们在冬日祭祖时,走过的最好走的路了。
慎伯初时还在想公子年少时的模样,虽然接触不算太多,看起来也算稳重,想着想着,又想到了谢尽崖昔日的音容,不由得眼眶微湿,转念又错眼看到了被剑意逼至一边的雪。
剑意是什么很随意的东西吗?
不是。
谢晏兮身负三清之气,便如过去祭祖时,那些早已通灵见祟的公子小姐们便是下了山,周身也是干爽清净的,受苦的,从来都是他们这些凡体之人。虽说祖训有写,祭祖时不得使用外力,但这么久以来,大家早就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难道他自己不知道此举离经叛道吗?
慎伯眼眶又湿了。
他骤而开口:“公子是好人。”
程伯侧脸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路,难得没有反驳,而是在鼻腔里“嗯”了一声。
不止他们二人如此想,身后不少谢府旧人眼眶都有些通红,这份红有惦记念及昔日谢府辉煌的,更多的自然也是回味过来了谢晏兮此举究竟为何。
所有的动静都逃不过最前面两人的耳朵,凝辛夷不刻意去听,却也听了个十全十。
她有些复杂地抬眼看向身侧之人。
他长发高束在发冠之中,一丝不苟,侧脸线条流畅漂亮,神色更是淡淡,像是毫不在意别人的议论。
注意到她的目光,谢晏兮也垂眸,与她对视一瞬。
凝辛夷没来得及收起眼底的探究,谢晏兮自然看到了,但他终究也只是勾了勾唇。
他做事本就凭心意,任凭他人揣测也无所谓。
就算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不想被她误解成时刻想要用一些手段来收服人心的人,但等到这个瞬间过去,那些解释的话语便也全都回到了嘴里。
谢玄衣按剑沉默地跟在队伍之中,他轻微地压下头和背,以一种负罪般虔诚的姿态,一步一步前行。
他当然知道,这一场祭祖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唯独他这一点真,还要谢晏兮开口,再借着平妖监的身份,才能“顺便”前来。
上一次来,他无暇叩拜,这一次来,他至少可以在旁人都下山后,悄然折身,来为自己的亲人们擦拭牌位上的尘土。
他这样想着,看到谢晏兮和凝辛夷的脚步停下,看着祭拜仪式开始,听到有人高声引导大家俯身拜,再拜,又拜。
他却不能拜。
他身上有平妖监官服,身前身后又有无数双眼睛,程祈年俯身拱手,他也只能在俯身时,多停留几个瞬息。
即便精简再精简,祭拜的流程也依然冗长,等到一切都结束,已是日暮西山。
其余人等陆续下山,即将返程回扶风郡,紧赶慢赶,天亮之前应该也能到。在马车上日夜兼程,也总比在这渺无人烟死寂一片的白沙镜山过夜要好。
冬天的日长本就短,寒风随着暮色吹来,许多人从祭拜的冗杂中回过神来,倏而想起了昔日繁茂的白沙堤景,再看到如今这般,还来不及伤怀,先打了一个寒颤。
于是下山的步伐便又快了些。
慎伯到底操心得更多些,站在谢晏兮身侧:“守夜这个流程的确是不能再减,我们可以不在,公子却一定要在这里守一夜。”
言罢,又看向凝辛夷:“少夫人也受苦了。”
“慎伯哪里的话。”凝辛夷温和笑道:“嫁为谢家妇,祭祖守灵,都是分内之事。倒是辛苦您为我和夫君前后操持安排,如今返程又要舟车劳顿,明后日还请慎伯与程伯一定好好休息,切莫操劳。”
慎伯再礼,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
篝火燃出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