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的。
她在梦境里喊了一个名字。
无数词句涌到他的嘴边,让他开口去问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但他终于还是道:“没有。”
凝辛夷不太信,却也不好继续问,她“哦”了一声,小声道:“那就好。”
继而又起身,极为自然地越过他,先他一步拉开了门,探头向外看了看,又缩回了头:“一切无恙,迷阵还有两个时辰自然便会消散,不过外间没有烧炭,实在有点冷,不如你也歇在这里。”
她边说,边抬手给自己随意挽了发:“反正我也睡不着了。”
谢晏兮多少有点后悔。
他还方才舍弃面具时的确洒脱决然,然而此刻,他却也是真的心乱如麻。早知她会这样挽留,他就应该在她醒来之前就走。
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左右他是走不出这间屋子了,谢晏兮也只能掩下所有心绪,不露任何异样地转身坐下。
凝辛夷刚才喊住谢晏兮是下意识,但这会儿,她也的确是真的有事要与他说。
夜深人静,没有平妖监的几个人在,又设了迷阵在此,倒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
“阿垣公子。”她唤他的名字,分明是乳名却又加上称呼后缀,又亲近,又像是在提醒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便如他回敬她的阿橘姑娘:“既然说好了合作,我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要告诉你我查到的线索。”
她起身去一侧书架,将那份谢郑总管的档案卷拿出来,翻到了祭拜那一页,摊开在谢晏兮面前,等他大致扫完,才道:“当时一并去祭拜之人有三,其余两人,一人在神都,另一人告老还乡。无独有偶,神都那位,也与谢郑总管在同一日被杀了。具体细节还没有到我手上,但我猜,既然谢郑总管在死前还在让老宁逃,说明最后这一人,或许还没有被找到。”
谢晏兮看得极快,目光顿在凝辛夷的手指下,瞬息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觉得,这位告老还乡之人,便是老宁?”
“没错。”凝辛夷道:“这世间没有这么多巧合,偏偏是这三人要合作,偏偏是他们中的两人在同一日死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能将他们串联起来的原因。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日他们去祭拜时,看到了什么他们本不应知道的事情。”
谢晏兮慢慢颔首。
“我想,虽然可能线索早就已经被掐断了,但我们还是要再去一趟白沙堤。”凝辛夷继续道:“只是谢郑总管出事,我们便急急去白沙堤,若是线索真的在此,未免会显得太容易打草惊蛇。”
她看了眼夜色,又看向谢晏兮,眼中神色熠熠 。
谢晏兮这次是真的愣了愣,却也看懂了她的意思:“你是想要现在趁夜色正浓,说去就去?”
凝辛夷蠢蠢欲动:“虽说辛苦了些,但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
眼看她已经要去换夜行衣,谢晏兮飞快将她按住:“夫人是否忘了,你我婚后,本就要去一趟白沙堤。”
凝辛夷顿住:“啊?”
见她是真的茫然,谢晏兮心底失笑,心道这哪里是忘了,分明就是完全不知情。看来她对这桩婚事的确是完全不上心,连这点最基础的流程都不知晓。
他心底泛起了一点笑意,却又飞快被波涛更汹涌的苦涩扑灭。
谢晏兮道:“大婚后,本就要去祭祖。而祭祖的日子,也的确定在明日。”
他看了眼时辰,改口:“今日。”
“近来琐事繁多,又乍逢谢郑总管一事,夫人一时没想起来,也很正常。”谢晏兮继续道:“所以我才建议你休息半夜,毕竟祭祖步骤繁琐,虽然我已经删去了很多过场,却也到底要一路叩拜上山。”
凝辛夷:“……”
这事儿算不上陌生。
祭祖这种事情,对任何一个世家来说都是大事。她虽然常年在书院,每次祭祖却也不能缺席。凝家的祭祖自然也盛大又繁琐,且不论小辈们各个被折磨得面无血色,有些年岁大些的长辈常常在祭祖之后,会大病一场。
大家有苦都憋在心里,面上是半个字都不敢抱怨。
所以一听到明日要祭祖,凝辛夷已经条件反射地起身,向着床走去:“那是得歇歇。”
走了一半,凝辛夷又顿住,倏而想到了什么:“你的伤……如何了?”
谢晏兮看着她的背影。
灯火投落出阴影,阴影落在另一个方向,也与他并不相交。
在今日之前,他甚至会半真半假说自己会重新戳开伤口,只为她来多看自己一眼。
但此刻,她真的开口关心,他却竟然有了一瞬胆怯。
可他已经舍弃了善渊这个身份。
从现在起,他就只是谢家按剑归来的大公子,谢晏兮。
所以谢晏兮很快就重新笑了起来,面上带着些惯有的散漫:“还没好彻底。”
凝辛夷侧头看他。
谢晏兮笑着道:“你之前不是问过我,谢家破亡的这三年,我都去哪里了吗?此前没说,是觉得没有必要。”
凝辛夷不料他竟然主动提及,慢慢睁大眼。
“我体质的确特殊,无论受了什么伤,只要见血,就极难痊愈。”他边说,边向上撩开自己的衣袖。
广袖下的长臂线条流畅漂亮,常年握剑的肌肉极是有力,然而烛火之下,肌肤之上,隐约有纵横错综的新旧伤痕。
那些伤痕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凝辛夷看到的不过这么一隅,却也几乎可以想象他的身体上究竟还有多少伤。
难怪上次为他的肩头包扎时,他多少有些介意再拉低一些衣服,原来是遮伤。
昔日的贵公子却落得如此一身疤痕,心中介怀,实在再正常不过。
“这三年,我一直在三清观后山疗伤。”谢晏兮的声音泠泠响起:“三年前,我一开始便受了极重的伤,醒来时,距离谢家灭门……已经过去了月余。”
他眼底闪烁着某种孤注一掷般的沉光,继续道:“所以,我找谢郑总管,是想问他,是否知道谢家灭门的内情。”
第60章
扶风郡的雪一旦下起来,就容易绵延不绝。然而到底这一场是初雪,地尚且温热,马车备好时,地上的积雪已经消了大半。
祭祖出行,到底比平时要更浩浩荡荡一些。饶是如今谢府败落,但只要还有一位后人尚存,这事儿便马虎不得。
谢郑总管虽然不在了,但有慎伯和程伯二人,一切便绝无可能出任何差错。
按照扶风郡的风俗,祭祖要穿白色,凝辛夷和谢晏兮二人都换了厚重繁复的白衣,临行之前,谢晏兮还特意停了脚步。
“三位监使大人不如也一起去看看。”谢晏兮道:“左右不过一两天时间,也正好看看上一次平妖后,白沙堤是否有疏漏。”
程祈年听到“白沙堤”三个字,眼瞳已经微缩,他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身边鲜少开口的玄衣已经说了一个“好”字。
宿绮云甚至已经踩在了马车上,俯身掀开了车帘。
两个同僚一个口头答应,一个用行动答应,程祈年哪里还有什么推辞的余地,加上他其实也不过想要说两句场面话,的确也想再去看看,于是干脆闭了嘴,翻身上马。
上一次去往白沙堤时,凝辛夷用了神行符,如今车队也算浩荡,压过扶风郡城的宽路再上官道,只求稳,不求快。
谢晏兮没有骑马,他坐在凝辛夷对面,看她垂眸翻着一本厚厚的账目,像是周遭的一切都无法将她惊扰。
马车里燃着暖炉,还铺了厚厚一层白绒软垫,凝辛夷整个人几乎都裹在看起来过分温暖的大氅里,露出来的那一截翻账目的手指却丝毫没有被温暖的迹象。
这账本是她出门前,谢郑总管的夫人孙氏求见时给的。
当时一身缟素的妇人用好几层布缠着这本账本,很是郑重地亲手交给了凝辛夷:“我知道少夫人今日要去祭祖,路途遥远,祭祖流程又多,必定疲惫不堪。但我这样东西,若是今日不能亲手交到少夫人手上,我寝食难安。”
凝辛夷接了过来:“这是何物?”
孙氏道:“少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夫君走的那日夜里,是因为他整理账目与货物目录太晚,不愿打扰我,这才歇在了主屋之中。这扶风郡的宅子虽也宽敞,但夫君总觉得书房差点意思,我与他商量一番,虽然不合礼制了些,但还是将那主屋改成了他的书房。平素里,夫君与我通常都宿在后院的偏房里。”
她的眼眶带着连日恸哭后的疲惫的红:“这样东西,是这几天夫君放在枕头下的,说是极要紧,要亲手给您。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就……”
孙氏边说,泪水又已经盈眶。但不等凝辛夷安慰什么,她已经飞快擦拭了泪水,再行了一礼:“不敢耽误少夫人出行,亲手交给您,我便也没有别的事情了。”
隔着厚厚的布,也隐约能捏出内里厚厚的纸张感。凝辛夷已经隐约猜到是一本账本,孙氏一路这样拿来,应当也有所感,但两人都十分默契地只字不提。
若是账有问题,牵扯太多,捏在谁的手里其实都是烫手山芋。尤其在不知道谢郑总管的死因究竟是与什么有关时,不如佯作不知。
孙氏走了两步,倏而又转身快步走了回来,到底说了一句:“我总觉得,人之将死前,是有预感的。所以,夫君他这样东西……或许与他的死有关。”
凝辛夷直到上了马车,才将缠绕上面的厚厚布条一层层拆开,内里果然是一本账。
谢家生意颇多,账目更是浩瀚,凝辛夷枯坐许多日,的确已经看了很多账,却也绝无可能巨细无遗,本本都看。
至少面前这本,她绝对是第一次见。
谢晏兮坐在对面,低头看了一眼:“需要我回避吗?”
“你自己家的账,你有什么好回避的?”凝辛夷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封皮上手写的“账目”两个字,翻转过来,问:“眼熟吗?能看出来是谁写的吗?”
“谢家账房先生就有数十位,更不必说账房先生下面的学徒,各个都能提笔写字。”谢晏兮摇头:“若是这勾画稍有点特色,我说不定还能猜个一二,但这笔画如此规矩,的确看不出是谁。”
凝辛夷没觉得失望,又转回来,先是简单通翻了一遍。
乍一眼,看起来只是很普通的一本账目。
谢郑总管很谨慎,他觉得这本账有问题,却也没有在上面做任何勾画标注,显然是打算当面一一说与凝辛夷听。
而今他不在,便只能凝辛夷自己看。
这一路车马迢迢,正好适合她仔细地翻阅。
车厢里暖炉烧得极旺,期间紫葵还进来添了一次火,熏香里不仅有精炼萃取出的不夜侯香气提神,谢晏兮竟还隐约闻出了一股佛牙弥草的味道。
然而温度实在太过适宜,也或许前一夜的确没怎么休息,不夜侯完全没起到什么提神作用,谢晏兮不由得有点昏昏欲睡。
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他对人鲜少有信任,自然强撑也不会让自己露出什么疲态,更不必说现在涌上头的这一股困意,分明是人在非常放松时,才会有的感觉。
凝辛夷看得认真,他自然没去打扰,也不会放任自己真的就这样睡去,而是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截小树枝,将燃尽的香灰拨了几下,试图从里面找出点蛛丝马迹。
马车过坑洼,剧烈摇晃了一下,凝辛夷头也没抬地按住烛台,又想到对面还有个人,抬了抬眼。
于是便看到谢晏兮正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扒拉香灰,耷拉着眼皮,看起来很是百无聊赖。
虽然凝辛夷的确没见过这个散漫放松样子的谢晏兮,但不得不说,他这个行为,简直可以俗称一句闲得慌。
“……你在干什么?”她脱口而出。
谢晏兮也没想到自己被抓了个正着,手很是一顿,才道:“看看。”
凝辛夷心道香灰有什么看的,难道还能看出什么花来不成。
但她稍一错念,也就想到了谢晏兮想看什么:“是特意加了一味佛牙弥草。”
看到谢晏兮有些意味深长的表情,凝辛夷想到了他之前说佛牙弥草再金贵凝家也能搞到的事情,追了一句:“事关你的隐私,没问家里要,我是找元勘拿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擅自,毕竟越是这种细节,越是能展现出你我夫妻感情甚笃。”
谢晏兮挑眉:“你如何做,我当然不会介意。只是元勘也是胆大了,敢不经过我同意就将佛牙弥草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