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所以没研究过。”谢晏兮垂眸看了会儿,指尖随意在半空跟着勾画了几笔,已经有灵火溢散出来:“现在看也不迟。”
凝辛夷到底还是道:“其实不必你来,我方才那样说,是因为我可以拘魂返尸。”
她还为自己找好了借口:“毕竟拘魂这事儿不太能上得了台面,虽然我觉得没什么,但毕竟他们还要回神都……”
是想说她身为凝家大小姐,被发现会拘魂,声名会有点难听。
但说到一半,她又闭了嘴,毕竟她觉得声名不好,却将这个事情落在了谢晏兮头上,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
谢晏兮却好似浑不在意,只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你会。”
说完却还是没有让开,依然蹲在那儿,研究摊在地上那本书上画的拘魂符阵。
凝辛夷有些摸不透谢晏兮的意思,干脆也蹲在了他旁边,凑过去看。
不看还好,这一看,她就发现这书的旁白处手写了不少批注,字迹算不上漂亮,距离狗爬的距离并不太远。
凝辛夷见过谢晏兮的字,首先确定这不是他写的。
尤其她眼神一错,便看到那拘魂阵下面有一行格外突出的批注。
之所以说格外突出,是因为这行字,显得非常有情绪。
——【操蛋,试了八遍了,还没成功。】
凝辛夷:“……”
不说这人靠不靠谱了,这书真的靠谱吗?信这书的谢晏兮靠谱吗?!
她干脆伸手,点在了那行字上:“八遍都不成功,一只傀尸虫,实在不值得费这么多心。傀尸虫用不了,我们还可以找别的突破口。”
“你也知道不值得。”谢晏兮转眸看她一眼。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凝辛夷很是反应了一下,心道要是八遍都不成功,实在也太浪费时间了。追踪凶手这事儿,时间向来都极宝贵。
谢晏兮的手指又游走比划几下,落笔已经比之前流畅了很多:“都是拘魂,我来拘傀尸虫练手,不如你试试谢郑总管那边?”
“非是我不想。”凝辛夷的手落在那本书的另一行手写字上:“而是拘魂这事儿本就有限制。若非提前有人布了拘魂阵,让魂魄聚而不散,亦或者死者有极强烈的执念,死后超过两个时辰,这魂,便很难拘了。”
她目光落向谢郑总管:“他心有执念,但还没有强到经过一夜,还没消散。否则我踏入这里时,我的三千婆娑铃就会响了。”
谢晏兮的目光在她手腕落了一瞬:“所以昨夜你才想要铤而走险?”
凝辛夷颔首,有些叹息地看向谢郑总管的尸体:“此刻若是还想拘他的魂来问几个问题,恐怕也只有佛国洞天的了寂师傅,抑或三清观的闻真道君,持秘宝法器才可为了。”
谢晏兮不为所动,反而似是顺口道:“说起来,你师承何人?又是从哪里习得的这一身鬼咒道术?”
言罢,他又想到了鬼咒师的诸多禁忌,竖起一根手指:“不说也无妨,只是一时好奇。”
他边说,边一手已经在那傀尸虫边落下了一条细细的三清之气。
那三清之气似是自己有了灵智,真的游走出了一个与书页上别一无二的拘魂符阵。
凝辛夷和谢晏兮一起盯着。
傀尸虫被符阵环绕在最中央,符阵亮起时的微光将它照亮,凝辛夷指间已经捏了一张符箓,就等着魂魄一出,即刻贴符,将魂定在这虫子的躯壳里。
半晌。
阵光熄灭。
无事发生。
谢晏兮轻咳一声:“才第一次。”
凝辛夷幽幽问道:“……所以这上面的字到底是谁写的?”
谢晏兮答得毫无负担:“我师父。”
凝辛夷更沉默了。
说好的带谢家大公子去云游的乃是三清观某位早已得道的道君呢?道君就写一笔这样的字?画一手这样的拘魂阵,没成功还要掷地有声地写一句“操蛋”?
凝辛夷忍了好半天,才没去问谢晏兮师父的道号。
沉默间,谢晏兮不气不馁,又试了两次,均以失败告终。
门外缓缓响起了来回踱步的声音。
都知道拘魂这会儿凶险,谁也不会贸然出声抑或敲门,但来回踱步,已经是一种变相的催促。
凝辛夷:“……”
她看着又试了第四次的谢晏兮,忍不住道:“不如,我来?”
谢晏兮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盯着那只因为被硬生生捏爆而格外恶心的傀尸虫,倏而问了一个问题。
“这东西,真的有魂吗?”他抬眼看向凝辛夷:“没有的话,拘什么?”
凝辛夷被问住了。
要说的话,傀尸虫的确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是什么真正的活物。从药傀上养出来,再食尸而生,最终成为其他蛊虫的饲料,这便是傀尸虫的一生。
这样的一生,需要什么魂魄吗?
他这问题,看似是问凝辛夷,却又更像是自问。因为言罢,他已经起身,再抬手。
平妖监的监使们来时,他已经将几种可能被设在此处的阵都勾勒了出来,只是还没有最后的结论。
而现在,他松开十指的同时,将方才拘在掌心的那些勾勒出阵线的三清之气重新放了出去,然后挑挑拣拣,收匿几条,只剩下了最终的答案。
凝辛夷初时还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等到那些线完全地浮凸出来时,她也终于感到了……眼熟。
这份眼熟,距离她对它熟悉的时间,十分之近。
近到她甚至可以一边看地上摊开的那本书上的阵线,一边抬头比对。
凝辛夷心底的震惊无以言表,因为这样的重合绝无可能是偶然,只能说明,那日的杀阵和困字的连环阵外……是拘魂阵。
又或者说,那将她困住的杀阵和困字阵,极有可能其实只是为了遮盖这个拘魂符阵。
一时之间,凝辛夷只觉得汗毛倒立。
她之前的猜测再一次被推翻,凝辛夷有些怔然地看着那个拘魂阵的轮廓,再看向谢晏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谢晏兮的神色也很沉沉,他俯身,将那本书从地上捡起来,掸了掸灰,又揣了回去。
“并不知道。”他摇头:“若非这只傀尸虫,若非宿监使手快,若非你正好想要用我来打掩护……这几环里,少了哪一点,我们八成都不会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拘魂阵在。这阵被掩盖在杀阵和困字阵下面,若非提前知晓,便是起巫草卜卦,也绝难想到这个方向。”
卜卦首先要问卦,若是连问题都提不出,自然卜不出想要的结果。
如今线索已经明了许多,凝辛夷有些出神地看了眼拘魂阵,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平妖监一并介入,或许效率会更高一些。你说呢?”
发现拘魂阵的所有环节里,也包括了平妖监宿绮云的作用,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已经让他们一起来。
谢晏兮颔首。
于是在门口来回踱步的宿绮云终于等到了房门开启。谢晏兮还在想凝辛夷要怎么描述前一夜他们两人双双在此出现的事儿,便听凝辛夷面不改色道:“之前仓促,未来得及向三位监使大人说明。是这样的,昨夜月色明亮动人,我与夫君新婚燕尔,感情甚笃,于是相携游城,又恐打扰到百姓,于是隐匿了身形,行于屋檐之上。”
宿绮云一开始还没什么表情,听着听着,连她素来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都出现了一抹游移。
大概就是“……你们夫妻这么会玩的吗?”。
更不必说程祈年和谢玄衣了。
不过这种场面凝辛夷见得太多了,硬着头皮胡说八道是她最擅长的事儿之一,她甚至苦笑了一声,还叹了口气:“发现谢郑总管这事儿,也算不上是巧合。我这个人多少有点疑心病重,世家多阴私,若非如此,我从小到大或许已经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进来将总账交给谢郑总管,纵使对他信任,却也到底还想再看一看。”
这话出来,不说别人,宿绮云和程祈年先信了大半。
宿绮云出身明昌白氏的旁支自不必说,程祈年在平妖监这么多年,知道的听说过的见到的更多,至于谢玄衣……
谢玄衣多少有点感谢自己有蒙面布。
从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开始,凝辛夷嘴里就全是屁话了。
凝辛夷才不管谢玄衣怎么想,话铺垫到这里,后续就足够顺利成章了,她带了点赧然地详尽说了自己如何潜入谢郑总管的房间,如何被阵困住,又被谢晏兮救了出来,惊动府中人却又不便现身,再到今日此刻。
合情合理,毫无破绽,让人信服。
谢晏兮一手以三清之气维持着阵线走向,中间有那么一两次轻微的晃动,但很快就重新稳住了,并且在大家中间装作不经意地看过来时,适时露出了和凝辛夷脸上如出一辙的赧然。
看起来的确……新婚燕尔,妇唱夫随。
宿绮云看了眼凝辛夷,说不上怀不怀疑,对于她来说,这些前情都不重要,她只想知道这漫天的阵法是什么意思。
“之前我以为杀阵和困字阵,是为了杀我,暴露我的存在,甚至凶手的这一番设计,就是冲着我来的。倘若不是我,那么第一个冲入这个房间的人,以及之后府上的所有人,都会被这两个阵法绝杀而死。”凝辛夷道:“但现在,我和阿垣怀疑,所谓杀阵和困阵,都只是为了遮掩这个拘魂阵。”
为了显得自己之前说的话没有纰漏,她甚至直接唤了谢晏兮的乳名。
结果宿绮云听完,想了片刻,问:“所以这傀尸虫是死透了?魂还在吗?”
凝辛夷:“……”
她说了这么长一段,你们蛊师的关注点就只有那只被捏爆的傀尸虫吗?
谢晏兮一直在旁边听凝辛夷鬼扯,这会儿看她扯得差不多了,才说:“你忘了说最关键的一点。”
“退开一点。”
他掌心的三清之气下沉,房间里所有的生之气像是在这一瞬被抽离,本就冷寂的屋子变得更加彻骨,呼吸间的白雾瞬息模糊了视线。
等到白雾散去,房间正中已经浮凸出了一道魂体身影。
谢郑总管的一只眼眶空洞,另一只眼睛紧闭,流通出一道血泪。
血泪划过他的脸颊,顺着他的下巴滴落,落在他的寝衣上,滑出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快逃。”他喃喃,倏而再从喃喃变成了绝望的惊叫:“老宁,快逃啊——!!”
“他要杀我们——要把我们全都杀了——一个都不留地杀了——!”
“逃——快逃——”
他的魂体似乎只剩下了这一句话,甚至这一个字要说,每说出一个“逃”字,魂体便要黯淡一些,直至彻底消散。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但谢郑总管的“逃”字还久久不散地萦绕在耳边。
他的魂体最后留下的信息,甚至与他家中的任何一人都无关。
而是在喊一个叫老宁的人快点逃。
凝辛夷来不及去想老宁是谁,已经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拘魂阵,只能用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