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这才背着手,与凝辛夷擦身而过,迈入了内室。
程祈年在经过谢晏兮时,稍停了下脚步,似是有话要说,又觉得此刻不是时候,终是咽了回去,先跟了上去。
谢玄衣则目光平直,像是谁也不认识,一如既往地臭着脸跟在后面,多少有点不情不愿。
想来也可以理解,在白沙堤时,他都隐匿在暗处,此时却要显露身形,八成是因为宿绮云不让。
等到三人都进去,凝辛夷心底才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宿绮云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素来话少,漠不关心,也还好来的人是她,否则三言两语,或许便要戳穿她凝三小姐的身份。
她的确与宿绮云是旧相识。
宿绮云在神都大名鼎鼎,也不是她方才恭维,而是确有其事。
平妖监人才济济,广纳天下捉妖师,开出的俸禄待遇虽然不低,但却并不能入世家子的眼。因而在外平妖戡乱时,若是路遇其他捉妖师,向来分为好几种流派。
一是平妖监,二是没入平妖监的散修,俗称外乡人,三是各个寺院道观抑或书院弟子,四则是入世的那些世家子。
宿绮云本应属于第四种。
宿家是高昌白氏的旁支,高昌白氏擅药,也擅蛊,然而蛊之一道,多少被人诟病为邪门歪道,便是因为蛊与毒息息相关,譬如此前凝辛夷在谢郑总管的眼眶中见到的邪物傀尸虫便是蛊师会随身携带,用来喂养蛊虫的饲料。
越是强大的蛊虫,所需要的饲物,越是妖异阴邪,还极易将蛊师本身反噬。
可越是危险的存在,越是能带来巨大的力量。
因而高昌白氏并未因为蛊之一道的邪异和世人的非议而停手,反而愈发深研此道,甚至不惜以身入蛊。
而宿家作为高昌白氏最重要的一只旁支,自然也继承了高昌白氏的衣钵。
宿绮云便是宿家旁支中,这一辈最为出彩的存在,甚至连高昌白氏主家都被她的天赋惊动,说只要她愿意,可以给她赐姓为白,连同她这一支的族人都迁入高昌祖宅,上族谱。
她的族人欣喜若狂,以为就此便可一步登天,从此一步步入主白氏,登上世家的殿堂。
然而宿绮云却拒绝了。
她不仅拒绝了,还直接脱出了宿家,只身一人从高昌入神都,一路连平十余个妖瘴,抢了许多捉妖师的生意,甚至连平妖监的任务都搅到了自己身上,惹了不少平妖监的捉妖师前辈震怒。
结果转眼,便见宿绮云迈入了神都玄天塔下平妖监的大门,将这一路的硕果捉妖袋扔在了桌子上,埋头在那儿填入监表。
满脸怒意还晚了一步才归来的平妖监前辈们:?
总之,宿绮云就这样一战成名。不仅在平妖监内部大名鼎鼎,在世家贵女中也被津津乐道了许久。
凝辛夷还记得,凝玉娆在听说了宿绮云的事迹时,在湖心亭沉默了许久,然后嫣然一笑,将掌心的那一只红花掷入了水里,说:“我不如她太多。”
她不懂自己阿姐哪里不如宿绮云,所以专门出了趟门,去找宿绮云,想要看看这人到底何方神圣。
……
“认识?”谢晏兮的声音打断了凝辛夷的回忆,她抬眼,便对上了对方落来的目光。
“在神都时见过几次。”凝辛夷含糊道:“不太熟,但也算是认识。”
谢晏兮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室内的方向,用眼神询问凝辛夷是否要跟进去。
自然是要去的。
两人重新回到了主屋。
放了这么半天,幸好初雪落下,气温转冷,门窗又开了一夜,才没有什么味道。
宿绮云出身蛊师,自然对蛊的痕迹格外敏感,一进门,在看到谢郑总管尸体的同时,目光就已经锁在了他的眼眶处。
程祈年这才低声对谢晏兮说了句:“又见面了。”
故人相逢,却并没有什么重逢之喜。
毕竟上一次告别,可算不上什么愉快的经历。
谢晏兮扯了扯唇角:“我倒是没想到,这一次来的,还是程监使大人。不过素闻平妖监都是二人出行,怎么此次还多了一位宿监使。”
这事儿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谢玄衣先转过了脸,程祈年也有些挂不住脸地摸了摸鼻子。
他们不答话,俯身查看谢郑总管尸体的宿绮云替他们道:“自然是因为他们上一次从白沙堤归来却无所获,连捉妖袋都一起丢了。”
她一边说,一边带上了一副金丝手套,竟是就这样抬手直接探入了谢郑总管空空如也的那一只眼眶里:“这也就算了,还有人连同腰牌也一起丢了。”
凝辛夷:“……”
谢晏兮眉梢一跳,目光稍显古怪,眼尾扫过谢玄衣。
显然想到了凝辛夷方才在白主薄面前晃过的腰牌。只是那会儿他压根没多想,和白主薄一样,觉得凝家小姐手里有块腰牌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就算她手里有免死金牌,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宿绮云这么说,他自然多了一分明悟。
“按照平妖监的鉴律,他们俩的这个情况,下一次出任务,便需要再请一位官职稍高之人随行,亦或者说,带队。”宿绮云的手指抠在眼眶里,面无表情道:“正好我闲。”
程祈年:“……”
谢玄衣:“……”
凝辛夷若是不认识宿绮云,可能也就信了这话,也不明白为何程祈年一脸欲言又止,谢玄衣为何转过去的头还没转回来。
但她认识。
所以她此刻的腹诽便与其他两人一样。
……宿绮云在神都的声名,一方面来源于她身为世家之人,却自愿脱出世家,入平妖监做一名小小监使。
另一方面,则是她过分讨人厌的性子。
直白,不懂变通,仿佛人情世故这四个字与她擦身而过,且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换句话说,她闲,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和她组队平妖,而平妖监规定平妖必须至少二人结伴。
初时宿绮云声名大作,不少人慕名而来,想要看看这位弃世家入平妖监的奇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结果……
不是被气走,就是被她噎死,简称一个交流不能,合作也不能,可能有些人天性就只适合独来独往。
无人作伴,宿绮云却也绝非闲得住、且要被这样的规定约束的人,所以时而一个人去平妖。
可一个人平妖的代价,便是平一次妖,回来领一次罚。
所以宿绮云不是在被罚,就是在被罚的路上,官职能比程祈年和谢玄衣高,纯粹是靠捉回来的妖堆出来的。
这次能找到一个团队,她甚至都没仔细看其他两个人叫什么名字,擅长什么,当场就起身说“好,在哪,现在走吗”了。
说话间,宿绮云的手指已经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再拿了出来。
金丝手套上包裹着一层三清之气,那三清之气如今已经转成了浓紫,多少看起来有些恶心。宿绮云毫不在意地凑到鼻边闻了闻,然后将蒙住谢郑总管另一只眼睛的石头也拿开了。
凝辛夷的目光也落了过去。
她本以为自己会再看到一个如出一辙的空眼眶,然而那石下的眼瞳却竟然是完整的。
“只见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宿绮云用手指虚按一下那只眼,又翻开眼皮看了眼,确认了眼瞳的完好,“挖一只眼遮一只眼,倒是少见。”
凝辛夷刚想接话,便听宿绮云冷笑一声,出手如电,重新探入了那只眼眶之中,顷刻间便从中用两根手指掏出了一只竟然还一息尚存的傀尸虫。
“竟敢在我面前用傀尸虫窥伺。”
凝辛夷在看清那条浑身裹满了令人作呕的蛊毒与血污的傀尸虫时,便已经上前半步:“且慢——”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因为宿绮云下一刻,便将那虫子在掌心,捏爆了。
凝辛夷:“……”
恶习是一回事儿,关键这东西若是留着一息,还能用来起卦追溯。活物与死物之间的线索细节度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她还没说什么,程祈年已经忍不住开了口:“宿监使未免也太冲动了,窥伺还可以反追踪过去,只消一卦,若是顺利,说不定这会儿连这傀尸虫的主人是谁都知道了。”
宿绮云闻言,竟然露出了“这样吗”的神色。
显然过去她实在独惯了,毫无合作经验,甚至对卜师一无所知。
她沉思片刻,倏而抬起手,像是召唤什么阿猫阿狗一样比划了一下:“刚才是不是有人说,能把人家的尸体复原来着?真能的话,这傀尸虫应该也可以吧?”
凝辛夷:“……”
凝辛夷本来都要开口了,结果听到了“傀尸虫”三个字,顿时毫不犹豫地抬手,指了指谢晏兮:“他。”
谢晏兮:“?”
第56章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谢晏兮身上。
其中谢玄衣的眼神格外独特点儿,简直就差吧“真的吗我不信”写在里面了。
凝辛夷其实只是不想亲手碰傀尸虫这种恶心玩意儿。
之所以指向谢晏兮,是觉得两人如今既然是合作关系,说她会还是他会都一样,反正要清场,届时他捧着,她来拘魂归尸也一样。
结果还不等她给谢晏兮使眼色,谢晏兮竟然沉吟片刻:“是可以试试。”
凝辛夷:“?”
这等事情,定然与秘法有关,不用谢晏兮开口,宿绮云已经先一步转身,毫不犹豫地出去了。
她这样,谢玄衣和程祈年纵使欲言又止,也只能先跟着出去。
路过凝辛夷的时候,谢玄衣到底说了一句:“你还留在这里?”
结果不等凝辛夷开口,宿绮云就已经冷漠道:“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你多什么嘴?”
谢玄衣垂在两边的手握成了拳,青筋暴起一瞬,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等到其他人都短暂出去,凝辛夷单独留了下来,才问:“你真会啊?”
“不会。”谢晏兮完全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甚至没问刚才她为什么要说这么说,就这样施施然不知从哪里翻出本书,当场翻开几页:“但可以现学。”
凝辛夷:“……”
她低头看了眼那书,还真被谢晏兮翻到了拘魂反灵的符阵这一页。
……这人怎么又靠谱又不靠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