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佛国洞天的一位高僧给我的。”谢晏兮坐在椅子上,已是夜深,他坐姿随性,穿着也很是随意,长发未束,只随意挽起一半,其余如水般倾泻在纯白深衣上:“但能闻出来这味香,说明佛国洞天倒也没有彻底做到所谓的垄断。至少对于如今势大能遮半边天的凝家没有。”
这样的夜,饶是因为大雨,她却有了一种闯入了谢晏兮私人领地的不自在感,尤其谢晏兮此刻分明浑身皆素色,却反而愈发显得眉眼浓烈漂亮,在灯火下灼灼烈烈,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
她甚至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走神,否则她是决计不会这样毫无准备地贸然进来的。
可在其他所有人眼中,两人已是夫妻,难不成还要让避雨的妻子去另外的房间吗。
于情于理,她在答应紫葵的建议时,就应该已经料到此刻。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或者说,是她对这段关系的了解还不够深入。
凝辛夷素来不会让情绪过多地写在脸上,谢晏兮既然迎了她进来,她便也想要尽量显得镇定自在。
奈何雨实在是大,她表情再平静,姿容也实在狼狈。
谢晏兮盯着她看了片刻:“雨已经大到这个程度了吗?”
凝辛夷这才反应过来。
她在凝家侍女们的眼中,是凝三小姐。
但在谢晏兮这里,她应是提剑平妖的凝大小姐凝玉娆,三清之气护体,又怎可能被区区秋雨沾湿。
但凝辛夷面具带久了,早就能在任何情况下随机应变。她的表情丝毫不见慌乱:“方才在想一些事情,雨又下得突然,一时之间没太在意。等我回过神,便已经被引到了这里。也是我的侍女太过紧张,又不知你我关系之间的内情,只当我们是寻常夫妇。若非如此,我定不会深夜叨扰。”
这话其实漏洞百出。
只要谢晏兮稍微细想,便可以发问,她想事情出神是一码事,那回过神后,想要周身雨干,也不过弹指一瞬的事情,为何她的侍女却要急着找一处地方避雨、像是笃定她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呢?
凝辛夷甚至已经想好了,若是谢晏兮这样说,她要再怎么圆过去了。
谢晏兮却只字未提,好似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他只是带了点儿笑地看着她,问道:“原是如此。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他这话接得太自然,太随意,甚至带了点真正的闲话家常感,凝辛夷甚至几乎要下意识说出口。
“我在想……”
三个字出口,凝辛夷便已经眸光微闪,到底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她抬起手,以三清之气将周身的湿濡蒸干,这才舒出一口气,在谢晏兮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此前忙碌,紫葵的话在她脑子里转过一圈便被深藏。现在真正见到谢晏兮,她又重新想了起来。
是说他高烧不退,情况危机来着。
凝辛夷暗中打量,却没有从他脸上或者露出来的任何一寸肌肤上看到痕迹,甚至他的眉目都是舒展的,哪有元勘说的那么严重。
难不成元勘也和紫葵一样,为了想要两人多见见面,这才胡说乱编了此事?
她在心底转过一圈这样的念头,却又要在谢晏兮的目光下现编一个答案出来,一时之间竟然有点卡住了。
但她转瞬之间,又想到了他们前一日实在不算是和睦的分别。
有了。
“我在想……我都听说了,你今日做得很好。”她边说,脸上边浮现了一个很是真诚的笑容:“我本以为你真的和我一样,对这些事情是真的一窍不通。但今日程伯归来时,口中都是对你的夸赞,那便是真的极好。要知道,程伯与我相识至今,还一句夸我的话都没有说过呢。”
她说着,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毕竟昨日最后……我本来还担心过,你会不会因为我而不去。”
谢晏兮看着她脸上的笑,她望过来的柔和端庄目光,唇边也有了点儿笑意。
弧度些许古怪的那种。
他心想,她是不是不知道,她的任何一种笑意,无论是冷笑,嗤笑,讥笑又或是其他表情,都比现在这一刻的笑,要显得生动活泼许多。
这真诚的假笑,和她柔和端庄的目光一样,是真的,有点假。
第48章
“是吗?”谢晏兮顺着她的意思,很是给她台阶下,却又像是这台阶他只愿意下一半,弯了弯唇:“你真的这么觉得?”
凝辛夷看着他的眼眸,发觉自己压根猜不到面前这人在想什么。
相处已经并不算太少,至少比起之前最初的陌生人的状态,他们四舍五入也可以算是半个熟人。按照凝辛夷以往与人交往的经验来说,这样半生不熟的时候,她也能根据对方平素的行事作风,猜到他们言行举止背后的意思。
这本事通俗来说,就是察言观色。
落水后,她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她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时极是惶然无措,仿佛无依无靠的浮萍,一片茫然地站在对自己来说全然陌生的世界。
纵使有凝玉娆将她带在身边,极是耐心地将这府中的人说与她听,重新带着她认识这个世间,她也过早地学会了看别人的眼色。
——或者说,很多时候,不是她主动去学会,而是府中人,世间人形形色色,看她的眼神也自然各有不同,那些眼色她不看,也会自然而然闯入她的眼中,让她自发去主动区分,每一种不同情绪之间的意思。
所以她才能在凝茂宏没有明说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为凝三小姐要扮演的角色,应是让所有人的厌弃、提之皱眉并惋惜不已,连连叹息这可真是凝茂宏一生最大污点的存在。
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完美的人。
纵使是表面完美,也不可以。
尤其当这个人的位置距离猜忌非常的帝王实在太近时。
有缺陷、有弱点、也有污点在身却无伤大雅之,才是“刚刚好”的人。
连这样叵测复杂的圣心都能揣测,凝辛夷却依然没看懂,面前的少年究竟期待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她于是点头,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更诚恳一些:“人非圣贤,总会有自己的情绪和脾气。若你今日不去,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谢晏兮问:“若我不去,你要怎么办?”
“虽然效果差一些,也只能我自己去了。”凝辛夷道:“扶风郡也不是什么闭塞之地,搬出凝家,加上我如今少夫人的身份,多少也有点用。”
她这么说,的确也是这么准备的。
“看来,夫人倒是表里如一。”谢晏兮低笑了一声:“原是我想多了。”
他这么说,凝辛夷反而一顿,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你多想什么了?”
“夜深,雨重,夫人却执意要来见我。下人通报这件事,到夫人一路从门口走来的这段时间,我都在猜测夫人来的用意。”谢晏兮道:“我想了很多种可能,却完全没想到,夫人来避雨,真的是字面意义的避雨。”
凝辛夷:“……”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谢晏兮说这话的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甚至轻松,但她就是能从里面听出来一股奇妙的阴阳怪气。
“也可以不是字面意义的避雨。”凝辛夷看向谢晏兮:“的确有一件事,是我思前想后,想要与你说的。”
谢晏兮不轻不重道:“夫人每日又要读药典,又要安排府上诸人去收拢生意和旧人,更不必提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此百忙之中,夫人还要分心为我思前想后,谢某真是深感荣幸。”
凝辛夷这下确定了,谢晏兮确实是在阴阳怪气。
不过想想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她既然擅长察言观色,又怎么可能觉察不到前一日分开时,谢晏兮的情绪。
思前想后说得夸张了点,只要愿意动动脑子,自然能知道,谢晏兮的余气未消,说到底不过一两种可能性。
“不经过你的同意,没有和你商量,就擅自给你安排了这么多的工作,是我不对。”凝辛夷佯做听不懂谢晏兮话里话外的意思,尽量饱含歉意道:“谢府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属于谢家的。如今百废待兴,我又不甚熟练,难免把握不好这其中的度,是我越俎代庖了些,实在抱歉。”
谢晏兮这才掀起了眼皮,看了凝辛夷一会儿。
“这件事上,我并不觉得冒犯。”他看着凝辛夷的眼睛:“哪里需要我做什么,直说便可,无需与我提前商议。否则一来二去,反而会让原本顺畅的进度变慢,得不偿失。”
看来不是因为这件事。
凝辛夷在心底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从善如流换到另外一件事上:“好,我知道了。”
她这么说完,却没有什么要走的意思,而是露出了有些欲言又止,却又不知从何开口的表情。
谢晏兮心知她这个样子十有八九是故意做出来的,却也还是问道:“夫人可还有别的事情要说?”
是有。
关于谢晏兮生气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她不擅长安抚别人的情绪,但为了长久的合作需要,她不得不尽力一试。
“我是想说……”这种话语对于凝辛夷来说,显然颇难开口,她稍微移开目光,顿了顿,又强迫自己重新看向了谢晏兮的双眸:“或许我可以试着多相信你一些。”
谢晏兮轻轻挑眉。
凝辛夷继续道:“我并非生性多疑……”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却又苦笑了一声:“当然,也可能我就是生性多疑却不自知,毕竟如今我也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想要展现信任,最重要的一点,自然是交换一些秘密。
凝辛夷虽然如今假冒的是凝玉娆的身份,但这不代表她要将自己的过去抹杀。谢晏兮身为卜师,本就有他自己的卜感在,她在他面前讲话,从来都是假中掺真,这样才能混淆感官。
尤其若是谢晏兮一时兴起,随手起一卦辨真假,可太容易被戳穿了。
所以在说到秘密和过去时,她要说的,也必须是真的,否则谢晏兮绝无可能相信。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但你既然看过了我身上的封印,那么知道得再多一些也无妨。”凝辛夷道:“八岁那年,我曾落湖,湖水冰冷刺骨,如今我依然依稀记得冬日的冰湖是什么温度。”
“落湖本就是九死一生,更不必说冬日的冰湖。我或许本应在那时就已经失去性命,但幸运也不幸的是,那湖中封印了一只妖尊。恰逢封印松动,而我路过,所以那妖尊便想要借由我的身体,突破封印。”
凝辛夷苦笑一声:“结果便是我没死,妖尊功败垂成,被封印的地方从湖底变成了我的体内,可我那一年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消失了。”
烛火下,她那双极黑的眸子平静地看向谢晏兮:“换句话说,我是一个不记得自己过去的人,我不记得自己本应是什么样,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生性多疑。”
她说了这么多,谢晏兮却依然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一个过分合格的倾听者。
这些话语,凝辛夷也的确没有对任何一个其他人说过。
她无人可说,也无人需要说。
如今将这一切付诸言语,她自己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自己说可以多信任谢晏兮一点,不仅仅只是漂浮于言语的虚无,而是通过她的话语,变成了真实。
“在白沙堤时突然晕倒,是因为我试图回忆八岁前的事情。新婚那晚则是因为新朔月,封印会被影响。”她继续道:“换句话说,以后的每一个新朔月,我都会如此。”
“现在,我最大的秘密,我的过往,和我的弱点都尽数告诉你了。”凝辛夷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即使这样还不能体现我的诚意的话,我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这样说,谢晏兮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洞房花烛那一夜,凝辛夷带着威胁和楚楚可怜地说自己体内有妖尊封印的模样,那时她铺垫了许多,迂回了许多,哪有今日单刀直入的直截了当。
面前的少女以三清之气蒸干了衣服和长发,却唯独忘记了睫毛上的水汽,所以她这样说话时眨眼,羽睫上的那一层迷蒙雾气便也轻颤,倒是比那一日假装,还要更加惹人怜爱。
她坦诚布公地说了这么多,谢晏兮心底的那一缕些许不悦的情绪早就烟消云散了。
又或者说,在听到下人来通传,少夫人来了的时候,他便已经生不起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