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话才要出口,她却只觉得后颈一凉,眨眼再睁的瞬息后,竟然一时之间有些迷茫,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此处。
她顿了顿,摸了摸头,心道是了,小姐还交代了她要每日换藏书楼的符,她才换了两层楼,此事关乎谢家根基,万不可懈怠。
于是扭头而去。
凝辛夷也没想到,自己捏了紫葵的神魂这么久,第一次主动让她做什么,竟是在这里。
等她走远,谢玄衣才好奇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抽了她一缕神魂而已。”凝辛夷根本没有为自己解释的念头,只轻描淡写道:“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难不成你认识我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的性格?在神都没听说过吗?”
谢玄衣当然听说了。
他入了平妖监后,还没等他计划要不要去打听一下凝辛夷如今怎样,就已经听说了她的无数事迹和声名狼藉。
但谢玄衣什么都没说,只是又问了一遍:“真不去?”
凝辛夷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已经看回了面前的书:“不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夫妻之道……”
“谢玄衣。”凝辛夷终于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我不是来和他做你想象中的那种夫妻的。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任何纯粹感情的吗?就算有,肯定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谢玄衣的心却因为她的前一句话蓦地漏跳了一拍。
她不是来和他做夫妻的,那她是来做什么的?
凝辛夷却已经又扬声:“问你事情,你又不肯说,如果来找我只是想要闲聊的话,我还很忙。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没事的话,就别打扰我了。”
谢玄衣:“……”
这逐客令实在是不太客气。换做是任何其他人,按照谢玄衣这这脾气,可能已经要挑眉冷笑再顺势拔个剑了。
但面前这人是凝辛夷。他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还是强压下了自己翻涌上来的些许脾气。
谢玄衣最后是什么时候走的,凝辛夷没太在意,她的掌心扣一直扣着一片树叶,而今那树叶上的纹路走势都快要熟稔于心,她几乎可以闭着眼睛将它画出来。
正是在白沙堤时,草花婆婆最后给她的那一片叶子。
那叶子上的纹路潦草,如松针乱坠,边缘已经被不知哪种火灼烧卷曲了一小半,剩下的形状看起来,勉强可以猜出这叶子原本应是一个心形,大约巴掌大小。
凝辛夷正在浩瀚书海中寻找这叶子究竟是什么。
若是这个答案无法在谢家的藏书楼里找到,想必天下也没有其他地方能解答她的问题。
过去的神都或许可以,但如今经历过一场南渡,不知道有多少珍贵的书卷画轴不得不留在了北地,变成了许多文人此生忆之落泪的肖想。
除却要找到这片树叶相关的线索外,想要学习多一些的草木知识,以便能更好地看懂谢家的账目和货品流转,并非假话。
她记性算不得多好,但她足够勤奋,也足够认真。她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寂静无人的夜里悄悄修炼,自然也可以多翻许多遍书,将这些树木药草的名字记在脑海里。
比如此前她还对谢家的经营一无所知,而今,她已经能流畅地细数出几乎每一只谢家的商队会往在哪些日子,去往哪些地方运输些什么了。
那日她给谢晏兮的账本里,分别记录了长达数年来,谢家最重要的那三味药的动向。
碧海通,鸦啼月,何日归。
这是三种从源头到运输队伍,再到用途全都被谢家严密把控的药草。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这三位药草上,倏而想到什么,又将凝九拿来的那一份谢郑总管等人过去三年动向的调查卷轴拿来,摊开重新仔细看了一遍。
谢郑总管等人与刘老三之间的恩怨,说起来也很简单。
谢家一夕倾圮后,偌大家业陷入停滞。刘老三兄弟两人不知从哪里搞到了碧海通的种子,偷偷辟了一块田,也算是精心将养了一番。
然而这两人是凡体之人,纵使也曾在谢府做事,却到底只是外围杂役,哪里知道这等药草的培育需要精纯的三清之气,种出来了一大批劣等品而不自知,以次充好。
而谢郑总管等人既然已经在昔日谢家做到了如此核心的位置,自然也知晓这几味药草的来历与种植方法。然而几人都忠心耿耿,本不愿以此为生。
可这世上也确实有太多病人亟待这几味药的救治,所以这几人才遥遥拜了谢府,又走了一趟白沙堤,却也不敢上山,只在山下拜了又拜,这才小心谨慎地做起了碧海通的生意。
凡体之人要去种碧海通,难之又难,只能想尽办法雇了捉妖师来,却又不能让秘密外泄,于是几人又想方设法将整个流程拆解开来,历经重重困难,花费巨大,差点把家底都赔进去,这才堪堪种出了与原来谢家种的品质一样的碧海通。
结果这一来一回,时间瞬息而过,需要碧海通制药的买家在断了谢家的这一条线后,病急乱投医,竟是真的相信了刘老三兄弟俩的胡话,买了刘老三两人的碧海通。
没有三清之气培育的碧海通,自然没有之前的药效,病人们吃了非但没有效果,有些反而更严重了,甚至有人丧了命。
而这时谢郑总管再拿出自己重金精心培育的碧海通,却反而被买家一方觉得他们是拿人命当儿戏,此前刘老三兄弟俩是他们抬价的托儿,否则这等世家秘草,又怎可能如此轻易就外传出去。
一来二去,病患们重则丢了性命,轻则一病不起,奄奄一息;重金买了假碧海通的买方饱受医闹,良心不安,气愤不已;谢郑总管等人的碧海通没卖出去,依次凋零,莫名其妙背了黑锅,赔了身家,难免也会对那些可怜的病患心有余而力不足。
唯有刘老三兄弟二人赔了声名,却赚的盆满钵满。
所以谢郑总管等人在见到刘老三兄弟时,才恨得牙痒痒,平素都极斯文体面的人,也忍不住上去唾一口,踹两脚。
……
诸般纠葛牵扯,让人实在唏嘘不已,还好如今谢府重开,凝辛夷在前一日的宴席上,也承诺了谢郑总管,碧海通这条线依然全权交由他来负责,不追究种子究竟是怎么落在刘老三手中的,或者说,要追究,也是谢郑总管自己的事情。
最关键的是,谢府会出面,解开他们与买家之前的矛盾,为他们恢复声名。
谢郑总管诧异于凝辛夷竟然反而没有将这件事作为说服他们回谢府的筹码,更感怀于凝辛夷说,因为无论他们今日是否来,这件事她都会做,总要还人一个清白,当场险些再落一次泪,更不必提他再次表态,要为谢家和少夫人鞠躬尽瘁。
这些都是收服人的手段,凝玉娆平日里没少教给她,凝辛夷虽然是第一次实操,却已经炉火纯青。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白纸黑字,字字分明。
凝辛夷看了一遍,目光顿了顿,又一行一行回溯到了之前的某一句上。
——他们遥遥拜了谢府,又去了一趟白沙堤祭拜。
谢府出事后,他们也去过白沙堤?
第47章
虽然水平距离谢晏兮的随手拈来还有点距离,但凝辛夷到底也算是卜师。卜之一道,沟通感应天地,自然也是有卜感一说。
用通俗的话来说,她会天然本能地感觉到哪里不太对,想要多看一眼。
譬如这厚厚一沓字,她初看尚没有什么感觉,但是总会念念不忘,好似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不然回头多看一遍,再仔细看看。
是的,白沙堤的事情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只是一次印象稍微深刻的平妖。虽然一整个村落如今都仿佛被抹去了一般,一夕绝灭,但这样的事情在如今妖鬼横行的世间,事实上,并不多么罕见。
每一日,每一夜,都有无数妖祟动乱,太多鲜活的性命在瞬息之间灰飞烟灭。初时大家还会感怀痛惜,这样的日子久了,大家的心也逐渐变冷,变硬,变成一块好似永远都不会有波动的石头。
如今白沙堤的妖鬼平尽,这事情便会被归为平妖监浩瀚档案中不起眼的一卷典籍,慢慢落上无数尘土,无人问津。
或许程祈年回到平妖监也会履行他离去前的承诺,但这是程祈年的事情。
至少对于凝辛夷来说,这里的事情还没有落下帷幕。
她要从其他方向去寻找突破口。
而现在,突破口或许就在她的面前。
从谢郑总管入手,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意想不到的收获。
凝辛夷很快做出了决断。
去追查谢郑总管他们当年去过白沙堤的具体年月,自然还要再花费一些功夫。凝辛夷将所有这些具体事宜都布置好后,再起身时才发现,已是夜深。
她披着大氅,一路从藏书楼往回走,阖府都被新点燃的烛火星点照亮,此番宁静,倒确实驱散了些许刚来时的冷寂与好似挥散不去的死气。
穿过竹林时,秋风冷瑟,吹得竹叶瑟瑟,又蓦地有了一滴雨,落在了凝辛夷的手背。
下雨了。
秋雨来得疾,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紫葵便是跑去拿伞也来不及,她抬手挡住骤雨,又想要替凝辛夷挡雨,再四顾有无可以避雨的地方,好不焦急。
凝辛夷其实可以用三清之气来避雨,但夜深人寂,此处除了她的侍女们,又没有其他人在,她的反应自然要符合她们眼中的凡体之人凝三小姐。
所以她也只能任凭雨淋在自己身上,再听到紫葵出言建议:“小姐,距离这里最近的就是姑爷近日住的西苑了,不然我们先去避避雨……姑爷总不会给我们吃闭门羹。如果小姐实在不想见姑爷,我们在外间等雨停便走。”
当下确实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凝辛夷颔首同意,一行人于是向着西苑的方向行去,她突然又想到了紫葵方才的话,问:“怎么又成了我不想见谢晏兮了?”
她明明已经拨动了紫葵的神魂,让她忘记了元勘说谢晏兮病了的事情,难不成有什么办法让她又想了起来?
紫葵茫然一瞬。
是了,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凝辛夷没再继续往下问,雨将她的眉眼发梢都打湿,大氅也因为被淋湿而变得厚重,在看到西苑遥遥灯火的一瞬,凝辛夷才在紫葵眼瞳一亮,正要说话的时候,倏而开口。
“今天下午你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紫葵一一道来,倒是都是些杂活琐事,多是按照凝辛夷的吩咐和要求去做事,末了,又有些心虚道:“中途实在有些困倦,所以,所以回房间小睡了大约两炷香时间……”
凝辛夷这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截断紫葵接下来的话:“到了。”
西苑的门匾近在眼前,紫葵小跑上前去扣门。
凝辛夷站在屋檐下,看着将烛火割成无数细碎动线的落雨,完全没有在意有没有人应门,里面的人又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在想,原来凝玉娆原本要紫葵贴在她房间的那几张符箓,还有破妄的作用。
只是不知这样的破妄,究竟是符箓自己产生了作用,还是能触动到远在神都的凝玉娆。
世家血脉,都有自己天然的血脉传承。谢家医剑双修,而凝家则是最正统的符剑双绝。
凝玉娆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凝玉娆最是擅长的……是哪几种符来着?
她兀自出神,跟着紫葵迈入西苑时也还在思考这件事,自然也没注意到自己究竟跨过了几道门槛,走过了几步回廊,紫葵又是何时将她的大氅解下,退出的时候还带上了她身后的门的。
等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时,这才发现这房间多少有些华美得过了头,甚至比之她的闺房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些看起来好看却实在不实用的摆件随处可见,木料用的都是最上乘的,小香炉里一味袅袅白烟,绵密沉入翘尾海鲸的口中,再漫溢出来。
香气她隐约有点熟悉,却完全没闻出来是什么香,只隐约嗅到了极名贵的佛牙弥草的味道。
凝辛夷不由得挑了挑眉。
方才没注意,不代表她在看到面前这一切时,猜不出这是哪里。
整个谢府,除却谢晏兮的房间,又有哪里会有这等阵仗。
“佛牙弥草平心静气,素来被佛国洞天的高僧用来入定,也有一说,这味道可以抑制杀意,引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凝辛夷静静看着弥漫开来的一小片白烟雾气:“这香被佛国洞天垄断有一段时间了,没想到今日可以在这里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