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三凝六会意,不由分说,将兀自昏迷、丑态毕露的刘老三兄弟二人拉了下去。
行至门口,恰撞上了尚立于院外的谢晏兮。
谢晏兮在院外站了有一会儿。
听闻凝辛夷在议事,他自然不会贸然打断她的精心设计,所以一直等到了此刻。
本想要再多等一会儿,然而不等他示意,凝三凝六已经行礼道:“见过姑爷。”
这一声清脆,直惹得满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门外。
只有程伯悄然看向了凝辛夷,显然大有若是凝辛夷觉得谢晏兮不该在此时出现,他便要想方设法将他支开的意图。
凝辛夷虽然觉得谢晏兮来得不太算时候,但她这套恩威并施,也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谢晏兮走这一趟,倒是反而能多收拢点儿这些谢府旧人们的心。
所以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谢晏兮今日换了一身月白,发冠都是玉色,他常穿深色,换了这样的浅色,便像是真的拂去了那些沉重旧事,端如翩翩如玉的高门公子。
他从院外走来,满座的人也慢慢开始起身,看向一步步走来的这位谢家最后的血脉。
谢郑总管脸上有惊喜,也有真正的悲戚,他认真看了谢晏兮许久,似是在他身上寻找昔日,和昔人的影子,然后才慢慢道:“一别数年,阿垣公子已经这么大了。还能见到公子,实在是、实在是……”
他没说下去,话语里带了泣意,却又扭头抹了抹泪,道:“大公子,可还识得老朽?”
谢晏兮脸上有了一瞬间的茫然。
刚刚在门口听了那么久,其实他早就知道面前之人姓何名甚,但他还是做出了端详之态,似在认真打量,仔细回忆。
“像啊,真是太像了。”谢郑总管已经兀自感慨道:“大公子与大夫人,真是太像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已经有了浊泪,扭过头去,低声道:“是老朽失态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到底也算是提及了三年前之事,席间众人难免沉重且沉默,还有人轻啜一声,偷偷侧脸,抹去眼角泪珠。
“是像啊,太像了。”有账房先生垂泪感慨道:“昔日受大夫人照拂良多,还以为恩德此后无以为报。如今见到故人之后,老朽心中……也实在激动不已,难以言表。”
又有人道:“大公子不记得我们也无妨,大公子那时确实年幼。但既有重逢日,已是一桩幸事,大家都收收眼泪,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是大喜的日子!是大喜啊!”
气氛于是又重新活络了起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人干脆起身,显然想要离这位如今谢家最后的血脉再近一点,再好好看清楚一些。
却听凝辛夷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音色柔美婉转,还带了一抹天真:“本不应打扰诸位叙旧,但实在耐不住心中好奇。只是……我家夫君不应是在诸位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吗,谈何一别数年?倒像是有十余年未见过了?”
她杏眼微微睁大一些,先前倾身,像是想要多了解一点自己陌生夫君的忐忑少女:“这其中,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委吗?”
第43章
这问题哪里需要谢晏兮作答。
谢郑总管已经叹了口气,看向谢晏兮的眼睛里盛满了对小辈的真正关切和笑意。
“还不是因为我们家公子出生之时便被批了星命,引得观中道君乘鹤前来,公子七岁便被接去了观里,清修闭关,此后鲜少回府,逢年过节时也只与亲眷小聚,我们这些满身铜臭俗物的老家伙们,自然极难见到大公子。”
妖鬼横行的这百年来,世间佛寺林立,道观遍布,又有三大书院广纳学子。每三年,朝廷会有大比,选出“一寺一观一书院”作为天下表率。
此举本是恐天下释道混杂,混淆视线,蒙蔽寻常百姓,使得愚昧百姓偏信邪门歪道之所为。然而过去许多年间,占据榜首的,始终都还是势力独大的那三家。
佛国洞天,三清观,辟雍书院。
所以谢郑总管说观里,所指的,就只可能是一间观。
三清观。
谢家大公子在三清观修行过?
凝辛夷难掩眼底疑惑。其余的事情她之前多多少少知晓一二,唯独三清观一事,她竟是从未听说过。
“却也不能算作是观里。”谢晏兮终于开了口,他从踏入此处起,脸上便挂了着十足礼貌的笑意:“师父云游四方,我随侍左右,平妖戡乱,归家次数甚少,也鲜少在某处长时间驻足。但即便如此,虽然见面寥寥,面容记忆确实模糊,家父在书信中却时常提及诸位的名字,却没想到,直到今日,方才再相见。”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大家听到“家父”二字,脑中自然浮现了谢尽崖的身影和他昔日对阖府上下的恩典,又闻这位已故横死的家主在家书中也曾提及他们的名字,几人忍不住眼圈又是一红。
但却没有人主动提问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场合不对,也恐揭开伤疤,更怕知道了什么他们不应该知道的真相。
“竟是如此。”凝辛夷适时拊掌,她的声音里带了真切的惊讶,用团扇稍掩住了半张脸,只留了一双比平时睁得更大了些的杏眼,轻松岔开了话题:“原来夫君与我幼时的经历也有相似之处。”
谢晏兮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向坐在上首的少女。
她今日见客,自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向来这种场合,年轻贵女们为了能在气势上压倒一头,难免会穿金戴银,再以浓妆和颜色厚重的衣裙来为自己增加几分底气,仿佛只有显得年岁更长一些,才能更有话语权。
凝辛夷却不一样。她穿得比往日更清淡,不过一身黛青色堆花衣裙,用料却层层叠叠,金贵厚重,外面罩的那层薄纱几乎要在光线下流转出斑斓的碎光,连谢晏兮都叫不上名字来。
别人愿以颜色妆点,她却以最名贵的衣料和最精巧的发饰,并不忌露出自己年轻气盛和稚嫩的一面。
此刻她轻轻一动,发上步摇坠下的海珠流苏便如水般轻晃:“过去我求学于辟雍学院,同样年幼离家,一心清修,难免闭塞,对家中事也少有了解,更不必说掌家经营,所以才向父亲将程伯讨了来,帮衬我一二。如今又有了诸位愿意助我,助谢府一臂之力。”
此言出,台下大家面上虽然堆笑,却多少带了几分奇异。
若是凝辛夷一开场就这样说,大家可能还要相信几分。可之前那一套实在过分娴熟了些的敲打后再给一颗蜜枣的操作下来,谁还可能将她真的看做一窍不通的闺阁少女。
这下谢晏兮彻底确定了。
面前这位凝家小姐,实在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主打一个能屈能伸,毫无包袱。他毫不怀疑,如果有需要,她还能展露出更多谁也没见过的样子。
他正这么想着,便见凝辛夷的目光含笑落了过来:“毕竟我也是今日才知,夫君原来也与我一样,没了诸位,是真的万万不行的。从今往后,谢府诸事也还要劳烦诸位多多上心。”
谢晏兮:“……”
谢晏兮不得不接住凝辛夷递来的“怎么原来也是个草包”的目光,硬着头皮,露出了一个尽量显得自己不问世事、除了打打杀杀平平妖以外,啥都不会的笑。
拆穿是不可能拆穿的,大家都把腹诽藏在心里,嘴里说着“自然自然”、“好说好说”、“都是份内事”,眼神还要尽可能真诚地对上这位年轻少夫人天真中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容。
简直像是一场看谁更真诚的演技比拼。
气氛极好,众人寒暄后,还被凝辛夷留下用了膳,说是她从神都凝府特意带来的厨子,手艺尚可,略尽一些地主之谊,还请不要推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又岂有人会走。
反而是凝辛夷自己,敬了一圈酒,便推辞自己在此,不胜酒力,大家也难免拘束,回了书房。
书房的茶早就凉了,侍女们罗贯而入,手脚麻利地收拾干净,煮了新茶,又蹑手蹑脚地走了。
白日还没有变得如冬季那般苦短,夕阳色暖,斜阳落入书房中,凝辛夷处理完今日的事情,想了想,虽然知道即便她什么都不说,凝茂宏也还是会知道,但她还是提笔给凝茂宏写了一封信,将今日来龙去脉尽数告知,喊了紫葵进来,将信寄出,这才揉了揉手腕,抬起头来。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谢晏兮不知何时也已经坐在了书房里。
他拎了把椅子,就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偌大的书房方才分明连那么多人都可以盛下,此刻只剩他们两个人,凝辛夷却莫名觉得逼仄。
凝辛夷脸上的神色早就在她离开宴席时便已经一寸寸沉寂下来,所有那些演出来的浮夸都被她从眉尾眼角扫去,只剩下一低头时剩下的沉静。
谢晏兮就这么拎着一杯冷茶,静静看着她。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
她抬头落在他身上一眼,便已经复又垂首。
书页翻过一页,再一页,直到光线敛去,将要点灯。
紫葵寄了书信回来,在窗外逡巡,哪敢推门而入,犹豫要不要扬声。
房间里的那些烛灯却都一盏盏亮了起来,三清之气漫卷,也遮住了紫葵和院中人的五感六识。
烛影拖曳出长长的影子,谢晏兮就这样晃着掌心的三清之气,有些散漫地靠坐在那儿,一手搭在椅柄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被光线重新点亮的华服少女。
少女眉眼明媚,敛容垂眸,坐在那儿,就像是一幅美不胜收的画。
谢晏兮像是在欣赏画,也像是在审视一幅画。
许久,空气里终于响起了他的声音。
“夫人这是在看账,还是在看药典?”谢晏兮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我竟不知夫人何时多了这爱好。”
凝辛夷翻过书页,手指摩挲过上面细致勾画的草木纹样,道:“账也看,医经也看。总不能连账目上的那些药材的名字都没见过,将来若是要过目库存,倘若一无所知,难免会贻笑大方。”
“若是连库存也要夫人清点,岂不是显得我偌大谢府上下无可用之人?”谢晏兮道:“若是如此,聘了这么多人来,又有什么意义,不如早日都辞了算了。”
凝辛夷觉得这话真是有些荒唐,不禁啼笑皆非:“大公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且不说别的,难道日后你真的放心将一切都交给我,一眼也不去看看库房吗?”
她用手指虚点了几本特意放在一边的账本:“寻常事务也就算了,这几味事关谢家根本的药材的存放与流向,难道你也不打算亲自过手吗?”
“我自是放心的。”谢晏兮的目光只在那几本账目上落了一瞬,他在指间把玩那只冰裂纹茶杯,神色意味不明道:“不过,夫人这不是也知道,查看库房,辨认药材成色这种事情,找我也一样可以吗?”
凝辛夷觉得他这话奇奇怪怪的:“找你的确可以,但依照你我的协约,振兴谢府是我嫁来这里的份内事,你愿意帮忙自然好,但你也有你的事情要做,我总不能事事都靠你,把你绑在我身边来……”
谢晏兮向前倾身,倏而打断了凝辛夷的话:“所以你觉得,我是知道谢家生意往来,也认得那些药材的,对吗?”
凝辛夷更莫名了,他认不认识和她有什么关系:“我……”
对面的人并没有打算听她讲完,径直道:“夫人真的相信我吗?”
他的每一个字都比平时更重一点,眼神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个真正的答案,而不是从她那张在他心中已是巧舌如簧的嘴里。
凝辛夷直到这会儿,才感觉到了点儿谢晏兮的不对劲。
那日交换了称呼后,虽然见面甚少,但他没有再以“夫人”称呼过她,这样回头一想,他这话里话外,是有点儿阴阳怪气。
为什么呢。
是了,方才与管事们说话时,她那几句话,多多少少,依然像是在一种试探。
他做了这么多,证明了这么多,她却依然在下意识试探他的身份,试探他究竟是不是那个谢家的大公子谢晏兮。
所以他才有了后面的这一系列话。
她咂摸了会儿,终于缓缓品出了点味,于是慢慢抬眼,将视线从书上移开,落在了谢晏兮身上。
她看得很慢,像是这才看清他缀了什么发冠,穿了什么衣服,束腰勾勒出了多劲瘦流畅又漂亮的肌肉线条,那双颜色偏淡的眼瞳里有没有她的影子,他的脸上又是什么表情。
然后,灯下美人单手托腮,歪头展颜一笑。
“阿垣。”她第一次这么唤他:“你该不会生气了吧?”
第44章
应声虫流传出连续不断的声音,这一日发生的一切,连同凝辛夷这段时间的言行,都被程伯一五一十地传递去了神都凝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