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的来源乃是“受福无疆,四方之纲”,这话的意思本是赞颂帝王之意,但谢家那一任家主说,这话落在世家,也是同样之理。
世家福泽一方,同时也受一方供奉福禄,扶风谢氏既然受此恩泽,也应为四方世家的榜样,恩及四方百姓。
统管四方局的总管世代都为谢家服务,总管本来姓郑,受到谢家家主赠姓,从此改姓谢郑,单名一个游字。
谢郑总管门下,带了若干个徒弟。其中最为他器重的三人,分别起名为郑一方,郑二方,和郑三方。
至于为什么没有郑四方,据谢郑总管说,四方自有谢家家主来镇,他不过一方小小总管,有幸能替家主镇镇前三方,为家主排忧解难,已是殚精竭虑,再多一点都做不到。
由此可见,这位谢郑总管上能说得一嘴漂亮话,下能干得一手漂亮活,自然从来都混得如鱼得水,滑得像一条不沾手的泥鳅。
这种人,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过得风生水起。能将他请回来,除了谢家昔日的情分,主要还是靠银子。
情分是谢家人的事情,凝辛夷并不会因为自己嫁入了谢家,就以谢家人自居。她不和他谈情分,只谈钱。
这次请他来,就是表面和他讲讲情分,实际和他说说钱。
谢郑总管一身稠蓝袍服,面白微胖,满面笑意,一双手的拇指上各带了一枚琥珀扳指,腰间缀着一块浓绿的玉珏。跟在他身后的三位徒弟与他的打扮相仿,只是没有玉珏,也没有扳指,三人表情各不相同,一个冷漠,一个傲然,一个亲切。
书房里不止凝辛夷一人。
坐在右手边的,是谢府的老人,如今的大管家慎伯。慎伯的旁边,则是凝辛夷从神都带来的程伯,如今谢府的二管家。
对首的左侧,则是坐了几位账房先生,左侧最上首的位置则是空了出来,明显便是留给这位谢郑总管的。
从踏入书房的门开始,谢郑总管便开始与诸位老相识们一一寒暄见礼,一路这样走过来,熟稔得倒像是一场反客为主的回家。
凝辛夷微笑不语,没有露出任何不悦,只用眼神示意,吩咐侍女上茶。
她喜饮龙溪不夜侯,此茶再金贵难得,此刻屋中每个人手里,也都是同一味茶的味道。
谢郑总管与凝辛夷见礼落座,他的三名弟子立在他身后,他饮一口茶,赞了两句茶香,这才闲话家常般看向凝辛夷。
“来之前我便在想,今日会不会见到些老伙伴们。没想到不仅见到了,还见得这么全。”谢郑总管笑吟吟道:“可见少夫人没少提前下功夫,能将我们这些老家伙凑齐,可真是不容易。”
他身后满面笑容的郑二适时接话:“可不是嘛,师父前些日子想要请慎伯来凑一桌牌,三番五请都没请来,今日可算是见到您了。”
慎伯微笑不语,只一拱手。
谢郑总管又看向程伯:“这位便是从神都来的程管事吧?之前便听说过程管事尤擅统筹内外务,偌大龙溪凝府也被程管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实在是凝老爷的左膀右臂,没想到今次,能在扶风郡一见,久仰久仰。”
程伯也笑,目光却落向了上首的凝辛夷。
凝辛夷这才放下茶杯,带着那抹像是烙在她脸上的微笑,曼声道:“父亲肯借我程伯,一来是念在我年轻尚轻,掌家一事了无经验,万事还要程伯多多帮扶,二来,自然也是因为如今凝谢为姻亲,最是亲密不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将大家聚在这里,也是为了此事。”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沓一沓厚厚的账本上,轻笑了一声:“扶风谢氏的辉煌,尽数落于这些白纸黑字之中,我看了十余日,也未能完全勾勒出昔日谢氏的版图辽阔。这里面,是谢家世代人的积累,也是在座曾为谢家效力的诸位的心血。且不论你我是否能重现谢氏往昔风采,至少也不能让世人忘了我们的金钗石斛家徽和四方局。”
说完以后,她才真正第一次正眼看向谢郑总管,亲切笑道:“谢郑叔,今日请您来,便是想要问您一句,可愿回来,与满座的昔日旧人们重新共事?”
龙溪不夜侯自然是好茶。
凝府带来的龙溪不夜候,更是千金一两也难寻的,最金贵的好茶。
好茶入喉,甘甜悠长,提神醒脑,让人想要装糊涂也难。
谢郑总管从刚刚进入书房起,便在试探,试探这些管事们对这位凝家来的少夫人的信服程度。
这位少夫人若能服众,他有一翻应对。若是不能,他自有另一番应对。
结果,他竟然有点没琢磨透。
慎伯分明看懂了他的暗示和盘算,却一言不发,佯装不懂。神都来的程管事面对他的主动示好和暗中挑唆,不置一词,装聋作哑。
他这次来,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
还有许多一起在观望如今谢府情况、同样收到了来自谢家这位少夫人邀请的昔日同僚们。
所以他的每一句话说得,都慎之又慎。
谢郑总管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喝了一口茶,又喝了一口,这才道:“老朽乃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今日既然坐在这里,自然是愿意回来的。但是怎么回,什么时候回,老朽身后这几位徒儿如何安置,还是要与少夫人商议一二。”
“这是自然。”凝辛夷脸上盛满了盈盈笑意:“不过,今日要商议的事情,何止这些,我们自然还要来算一算前尘旧事。”
言罢,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程伯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程伯会意起身,向着书房外走去,在门口拍了拍手。
谢郑总管眼皮轻轻一跳,心底蓦地有了点不详的预感。
这也是他这次来要试探的主要事情。
——这位少夫人的底线。
往昔那些他们过手的生意们桩桩件件都数额巨大,那些银子落在账面上,就像是一个数字,但那些数字背后,却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人非圣贤。能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面对这些真金白银时坐怀不乱清正不阿的人,不是没有,但的确不包括他和他们。
究竟要一笔揭过,还是既往不咎,亦或是非要探寻个子丑寅卯出来,才是他们这些老家伙们会不会回来继续共事的关键。
银子固然诱人,可那也得有命花才是。
前尘旧事,那要真的展开细说,今天谁也别想轻易走出这扇门去。即便是已经重新效力于谢府的慎伯,也绝难独善其身。
程伯的掌声落下后,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屋外却久久没有动静,唯有凝辛夷长长叹了口气。
这心叹得大家更加坐立难安,胆战心惊。
凝辛夷将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心底有了几分计较,这才开口。
“不瞒诸位,请你们来之前,我确实请程伯替我多多了解了诸位一番。了解的结果,实在是让我心惊又心寒啊。”凝辛夷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唏嘘,然后盯着大家愈发心神不宁的眼神,话锋轻轻一转:“过去这三年,大家实在是……辛苦了。”
谢郑总管先愣了愣,觉得自己方才飞快转动寻思对策的大脑突然有点跟不上。
辛苦?
什么辛苦?哪里辛苦?
不是要去算那些旧账吗?怎么就跳到了辛苦上来?
凝辛夷轻轻摇头,惋惜更盛:“以我所见,诸位分明都是有能耐,有手段的人,即便谢府凋零一时,诸位离开谢府,也理应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可奈何……虎落平阳被犬欺。”
谢郑总管一愣。
他身后的三名弟子也跟着一愣。
不光是他们,还有那几位老账房先生,也坐在下方的几位昔日四方局的老掌柜,也慢慢抬起了头。
门口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程伯走在最前面,向着凝辛夷一拱手:“少夫人,人已经带过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凝三和凝六,两人轻巧地提着两名一看就是富家老爷打扮的中年男人,不太客气地半拖半拽到了书房中央。
那两人从进了谢府开始,就面色仓惶,如今环顾四周,又哪里不懂。其中一人已经开始大叫:“市场本就是自由竞争,你谢家垮了,怎么这生意还不许我来做吗?秋后算账算什么真英雄行为?!”
谢郑总管身后的郑一方已经上前一步,怒叱道:“刘老三你放屁!什么自由竞争!你在外诋毁我师父,从我师父手里抢生意、恶意压价竞争的时候,怎么不说真英雄了?”
又有一位老掌柜冷笑一声:“是啊,刘老三,你二人以次充好,东窗事发,却偷梁换柱将此事栽赃于我,以此事败坏我声名的时候,脑中可有过真英雄这三个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每有一人愤愤指责完,其他人都要投去一个“怎么你也深受其害”的震惊神色。
实在不怪他们之间了无交流。
这事儿主要还是因为大家太要面子。
被坑这种事情,老家伙们多少还是选择咬牙吃闷亏,哪里还可能告诉别人。
岂料竟然正是这样,才让刘老三这两个投机倒把的人抓到了机会,将他们原本的生意分走了大半,赚的盆满钵满,还反过来倒打一耙!
谢郑总管愤慨之余,突然微妙地发现,敢情今日在这里的,简直是刘老三受害者联盟。
那么这位少夫人将刘老三抓来的用意是……
凝辛夷一直等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完,那刘老三嗓门显然更大地想要鱼死网破骂回去的时候,轻轻竖起了一根手指。
于是凝三一张噤声符贴了上去。
空气安静了。
碍着面子骂不出那么难听话的众人心底爽了。
刘老三唇枪舌战,到这会儿,才猛地回过神来,注意到了一直坐在上首的过分漂亮的少女。
旋即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惴惴。
凝辛夷笑了一声,她既没有再细数刘老三这俩兄弟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情,也没有细说谁在刘老三这里吃了什么亏,只道:“人我带来了,家我已经抄了,罪状数条都已经写好放在案头了,数罪并罚,按我大徽律法,活罪难免,死罪也难逃。所以,后续要怎么处置是你们的事儿。”
她摊开手,轻飘飘道:“后果我担着,诸位请便。”
谢郑总管慢慢坐回了椅子上,在凝辛夷说完这句话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名账房先生颤巍巍问道:“少夫人为何不亲自出手?我等积怨已久,下手难免没有轻重,未免会给夫人招惹麻烦啊。”
凝辛夷没直接回答,而是将一只手落在了身边空无一物的小茶几上。
下一刻,茶几在她手下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凝辛夷笑容甜美:“自是无妨。毕竟您看,我下手也没轻重。”
刘老三:“……”
谢郑总管:“……”
众人:“…………”
刘老三兄弟二人差点吓失禁,两眼一翻,直接昏死了过去。
凝辛夷笑吟吟又道:“这事儿左右不过一件小插曲,切莫影响了大家的心情。为了给大家压压惊,不如这样。”
她竖起三根葱白手指,道:“若是今日诸位愿意回谢府,那么工钱和分成,都在原有的基础上,再上涨三成。”
一言出,满座哗然。
去请他们来时,所开出的条件比之三年前的谢府已然有涨,今日竟然还要再涨!
凝辛夷任他们讨论,期间又有人问“此话当真”,还有人扭头去看程伯与那几位从神都带来的账房先生的神色,却只见他们老神在在,面上带笑,看起来对凝辛夷的所有决定都十分支持,毫无异色。
所谓恩威并施。威方才也施了,威里带恩,恩中此刻又多了三分利。过往三年大伙儿过得属实算不上如意,如今,说不心动,是假的。
最后还是谢郑总管先带了头,先是冲着昏迷在地的刘老三狠狠啐了一口,踹了一脚,这才当场在聘约契书上画了押,然后转向凝辛夷的方向。
这一次,这一礼就变得心悦诚服,诚心诚意起来。
“以后老朽与徒儿,便任由少夫人差遣了。”
谢郑总管开了头,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起来,待得刘老三愈发狼狈,满身脚印唾沫,那一沓聘书上都落满了姓名与手印,凝辛夷这才比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