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引她入记忆幻境,又是用意何在?
引魂超度一事,让佛国洞天的高僧来岂不是更好?
是的,虽然一切都还迷雾重重,但凝辛夷的确觉得,记忆幻境一事的背后,应与虚芥影魅有关。
主动说自己是洗心耳而留下来,也是为了故意独自一人,看是否能将幕后之人引出来。
白沙镜山不高,来时蜿蜒白木板桥而上,七转八绕,此刻直接登山,速度反而快了许多。
她路过倾圮的房屋,路过洞口坍塌的墓冢,日头渐高,直至山巅高崖的最后一间完好的房屋。
并不算陌生。
是她在记忆幻境中看到的,谢尽崖最后见到阿朝时,居高临下看着整个白沙堤时所站的地方。
屋脊落灰,布满裂痕,鼓妖此前破墓冢而出,闹得整个白沙堤天翻地覆,饶是此处地势更高,也难免被波及,尚未坍塌,已是万幸,只是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凝辛夷走过去,站在屋檐下,从一侧的高壁看向崖下。
的确是个俯瞰众生的好位置。
像是凡尘都在脚下,而她却高立云端。
凝辛夷看了一会,神色不变,却倏而无端抬手,身形变幻,向着身后屋檐下直刺而去!
她的手里竟还捏着那只镌刻着密纹的金钗!
直到她的金钗倏停在半空,她的面前却分明还是空无一物。
凝辛夷却抬眼看着这片虚空。
“你还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她一手握着金钗,婆娑密纹在她的掌边震颤,绕出锋利逼人的一圈:“监使大人。”
片刻,她钗前那片阴影有了一瞬的扭曲。
一道人影从中浮凸出来,少年一袭松绿云燕纹官服,消瘦却挺拔,他大半张脸都被遮住,只露出一双阴影也难遮掩的漂亮眼睛。
是本该与程祈年一并离开的玄衣。
明明那只金钗的尖端距离他的脖颈只剩三寸,那双眼中却毫无恐惧,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凝辛夷。
那双眼中的情感很难用单纯的言语形容。
就像越确认她究竟是谁,就越觉得不可置信。
是应该不可置信,神都传闻中三清断绝,凡体之人的凝三小姐竟然是洗心耳,还擅卜术,甚至能觉察隐匿在阴影之中的平妖监监使。
但那双眼中,却分明还有某种言明的惊喜与奇异的痛苦,像是久别重逢,却不可言说。
凝辛夷心底惊疑,无数念头划过心头,神色却依然是冷的:“你在神都见过我吗?”
玄衣深深看着她,终于开口,却说:“未曾见过。”
“你说谎。”凝辛夷根本不信,金钗再进一寸:“若是没见过,你又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若不来,你也是要来找我的,不是吗?”玄衣却竟然很轻地苦笑了一声。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展露出真正的情绪。
直到此刻,凝辛夷才倏而发现,虽然他被她抵在墙上,金钗距离他不过两寸,但他整个人却竟然是放松的。
分明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抵抗。
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如果虚芥影魅的背后是玄衣,他或许会有恃无恐,也或许心机深重,唯独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放松且毫无戒备。
凝辛夷终于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
玄衣看着她:“不找我封口吗?”
凝辛夷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浓,她手下的金钗骤然上扬几寸,干脆将玄衣蒙脸的那块黑布直接勾了下来。
是一张绝对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少年面容。
鼻梁高挺,唇红齿白,剑眉星目,鼻侧还有一颗绯红的小痣,一切都与她记忆深处的一张面容逐渐重合。
只是记忆里的那张脸的皮肤要更白皙,神色要更养尊处优,明媚飞扬,无忧无虑。
就像是神都那些好似从来不知收敛,也不知烦恼为何物,嬉笑打马过长街的世家子。
而今,她面前的这张脸却只剩下了一个轮廓,而将其他所有都留在了碎裂的旧日。
四目相对。
凝辛夷终是难掩眼中的诧色,脱口而出:“你是谢玄衣?!”
第25章
玄衣这个名字并不常见。
但是再罕见,凝辛夷的确也从未将与自己同行了一路的平妖监监使玄衣,与自己认识的谢玄衣联系在一起。
因为天下谢姓世家那么多,可谢玄衣的谢,是扶风谢氏的谢。
理应在三年前一夕灭门,如今只活下来了一个谢晏兮的那个谢。
凝辛夷仔细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险些就要开瞳术确认这张脸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亦或是什么易容术,一直盯到谢玄衣实在难以承受这样灼灼的目光,自己开口。
“阿橘,是我。”
这世上知道她乳名的人并不多。
谢玄衣的确是其中一个。
凝辛夷神色变幻片刻,终于收了掌心缭绕的婆娑密纹,移开金钗,后退几步,将钗尖端的蒙脸黑布递了回去。
然后欲言又止了许久,才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既然也活着,为何不回谢府,反而入了平妖监?”
谢玄衣眸光微黯,张口欲言,却又咽了回去。
显然是这其中苦衷难以言表,过去三年种种,杂乱无序,苦不堪言,否则又怎会让过去飞扬肆意的谢家二公子洗去所有浮华,变成了如今沉默寡言的模样。
“说来话长,先不提我。”谢玄衣终是艰涩道:“倒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凝辛夷沉吟片刻:“不然我还是给你封个口吧。”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想起了一些旧时的回忆,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终于消散许多。
但凝辛夷依然不算完全放心:“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谢玄衣脸上有了显而易见的茫然:“不然还有什么事……”
说到这里,他也反应过来:“你落入幻境的事情,我保证与我无关。我当时想要去救你,但我……我大哥他离你更近,先行了一步,为了不暴露我的身份,所以他才让元勘和满庭看住我和祈年。”
这也合理。
但凝辛夷还是问道:“会是程监使吗?”
“我与祈年相识两年有余,他为人古板严正,常常不知变通,墨守成规,还是平妖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谢玄衣摇头道:“更何况,以他的修为……理应也做不到。”
凝辛夷想了想,又问:“那以你的修为呢?能做到吗?”
谢玄衣抬眼看她:“阿橘,你是不相信我的话,还是真的想要问问我如今是什么修为?”
时隔这么多年未见,年少时的朋友再见面,笑容的背后,却到底隔着一层猜忌和不信任。再随着谢玄衣的这个问题,将蒙在上面的那一层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撕开。
凝辛夷却笑了起来:“谢玄衣,我且问你,你相信我吗?”
这次轮到谢玄衣不说话了。
半晌,他才别过头,有些闷闷地开口:“我距离合道化元,还差一点。”
像是拧着什么劲,谢玄衣又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若你不信,可以用洞渊之瞳来问我。”
他想说,无论如何,他怎么可能害她分毫,但更不可能将她困入那样的环境。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凝辛夷笑意更深,她歪头看他:“我也想,可我没有力气啦。”
谢玄衣下意识道:“那你还……”
但他旋即又有些讷讷地闭了嘴。
他已经知道,这不该是他应当探听的事情。
晨风卷起地面的尘埃,枯叶都已经成灰,万物寂灭凋零,谢玄衣看着以黑衣笼罩身形的少女,眼神深深,却到底终究闭了闭眼。
“我要走了。”他说:“阿橘,保重。”
又解下腰牌递过去:“若有需要,可以去平妖监找我。我虽然如今……但或许尚且还有点用。”
竟是平妖监的腰牌。
凝辛夷没有接:“你给了我,你自己用什么?”
谢玄衣低声道:“无妨。我只是想,既然你出现在这里,这腰牌说不定会用得到。”
平妖监的腰牌,自然不仅仅是能够自证身份这么简单。且不论如程祈年方才那样,通过腰牌去寻周遭的洗心耳,还能震慑妖鬼,寻觅妖气。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在最危急的时候,能保腰牌主人一命。
但凝辛夷还是没接。
谢玄衣近乎执拗地举着那块无数人视作珍宝的腰牌,大有如果凝辛夷不想要,他就把腰牌扔掉的架势。
凝辛夷终是叹了口气,接了过来:“就当我替你保管吧。”
谢玄衣这才收了手,很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转身便走。
“对了,有件事情我还是直接问你比较好。”凝辛夷突然出声叫住他。
谢玄衣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我从未来过扶风郡,从未见过你大哥,也无从求证,所以只能问你。”凝辛夷立于高处,直直看向他:“谢晏兮真的是你的大哥吗?”
如果是过去的谢玄衣,可能会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你看上我大哥了?可惜他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劝你不要打他的主意了。
但如今的谢玄衣,已经会在听到一句话时,先去分析这话背后潜藏的意思。
所以谢玄衣在短暂的怔忡后,终是睁大了眼,有了显而易见的错愕:“所以最终嫁入谢府,履行婚约的人……是你?!”
“很意外吗?”凝辛夷露出一抹不以为意的轻笑:“倒也不算我爹不守信。毕竟那一纸婚约落字之时,上面只写了凝氏女,并未写是嫡女,亦或是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