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祈年在心底暗叹了口气。
这一次,他终于成功地站起了身,收起了手中的本子与炭笔,仔细在大箱子一侧装好,这才扶着残破不堪的箱子,带了点无奈之色地看向谢晏兮。
“这世间凡事,总讲究一个有理有据。”程祈年缓缓道:“如若谢公子怀疑方才是我等所为,也总要有个证据。”
谢晏兮却笑了起来:“程监使这是哪里的话,谢某何时对监使大人有过半分怀疑?方才请元勘满庭照看两位大人,也是怕两位大人若是在我扶风谢家的墓冢之地出现什么不测,惹得朝廷责怪,今上不悦。”
言罢,他很是无辜地一摊手:“如今,我们两厢无事,皆大欢喜。待得两位回到神都,谢某还盼着两位能替谢某美言两句,以后扶风郡的一应平妖事宜,还得仰仗平妖监与两位大人多多关照。”
程祈年:“……”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虽然满口胡言,却实在找不出半点错处。
更何况,谢晏兮确实满身新伤,哪里是他口中轻描淡写的无事。
这一趟幻境的凶险程度,即便不说,也足够直观。
所以此刻程祈年只能自己心里堵得慌,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言。
“更何况,我虽也好奇究竟是谁所为,却自然相信两位平妖监大人的为人。”谢晏兮说完,还真的拱手一礼,再看了看天色:“我府中还有未婚夫人等候,这一趟耽搁太久,的确需得尽快赶回,就不留两位用饭了,也不耽误两位回神都复命。两位,后会有期。”
话音落,元勘已经笑吟吟地摆出了送客的姿势,只是那笑挂在皮上,看上去很是虚假。
程祈年却的确还不能走。
“虽然白沙堤如今……无人生还。但这期间究竟有没有人路过,附近其他村落有没有被波及一二,还要请附近的洗心耳走一趟。”程祈年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深吸一口气,平直道:“在此之前,还得多叨扰一些时辰。”
言罢,他便渡气入平妖监腰牌,想要寻一位愿意涉水来此的洗心耳。
凝辛夷却打断了程祈年的动作:“程监使,不必麻烦,我就是洗心耳。”
这下不止程祈年,连谢晏兮都落来了带着愕色的一眼。
“外乡人姑娘你……”程祈年想说你不是卜师吗。
凝辛夷已经点头道:“没错,我本就是略通卜术的洗心耳。不信你看。”
她举起手中的玉珏,那枚玉珏质地看起来并不多么特殊,但随着凝辛夷的动作,玉珏上有一缕轻灰色的三清之气升起,落入程祈年的平妖监腰牌。
少顷,他的腰牌闪过一抹幽绿。
这是确认了凝辛夷身份的意思。
平妖监统领世间捉妖师,却也并不排斥外乡人的存在。凡想与平妖监有所合作,领一份犒劳俸禄的捉妖师,都可以参加平妖监的试炼。通过试炼后,便会得到一块玉珏,以便在外行走时互通身份。
凝辛夷收了玉珏,道:“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了。”
腰牌都亮了,程祈年自然不疑有他。
倒是玄衣多看了凝辛夷一眼。
凝辛夷恰与他对视一瞬,只见玄衣又飞快移开了目光,少顷,甚至连整个人都转过了身。
凝辛夷:“……?”
倒是差点忘了这个人。
之前她还不是很确定,但是这一眼后,凝辛夷几乎可以肯定。
这个玄衣,绝对在神都见过她。
她的确得想办法封个口。
第24章
白沙堤说大,不过是一山一冢一村落,说小,到底也有方圆百里,脚力再好的洗心耳也断不可能踏遍每一寸土地,以搜寻有没有人的生息,更不必说,还要探寻周遭村落,避免遗漏。
洗心耳自然有洗心耳的办法。
与捉妖师不同,洗心耳的境界向来不过通灵见祟,所能调动的三清之气本也不多,凝辛夷调息了这片刻,已是够用。
只是她还要再登一次这白沙镜山。
本只是萍水相逢,但与其余几人到底也算是有过一场生死相交,确定了洗心耳的事情后,凝辛夷简单抬手一礼:“那么诸位,我先去善后。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洗心耳善后时,素来不喜有捉妖师在场,否则极易扰乱他们的探寻,这一点是所有捉妖师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她这么说,大家便也没有了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程祈年先拱手:“此前种种,多谢外乡人姑娘……不,洗心耳姑娘相助。此后种种,还要劳烦姑娘多操劳。事后从驿站以玄天水镜告知平妖监此行结果便可。”
凝辛夷颔首:“自当如此。”
再看向谢晏兮时,程祈年那张分明眉清目秀、却因为素来表情刚正平直而显得有些木讷的脸上,浮现了明显的犹豫和不情愿。
从个人意愿角度来说,程祈年只想早点离开这里,避免与谢晏兮和他的两名侍从有任何更多的交集。
但从礼貌与修养的角度来说,程祈年还得与这位扶风谢家唯一的后裔,如今的谢家家主,以世家之礼正式告别。
谢晏兮明显看到了程祈年脸上的挣扎。
可他不仅不走,也不先开口,甚至专门停下了脚步,带了点儿恶劣地欣赏此刻程祈年的表情,然后再似笑非笑地对上程祈年终于起手的一礼。
程祈年礼都起了,才看到谢晏兮的表情,他这一生都没遇见过这么不循礼数之人,一时之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不上不下。
简直像是谢晏兮单方面在欺负老实人。
凝辛夷几乎都快要看不下去了。
偏偏还有个玄衣抱剑立于一侧,满身写满了关我屁事和有完没完,像是完全没看到自家同僚此刻的窘迫,像是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形立柱。
少顷,程祈年终于到底还是没将这一礼行完,满脸愤愤之色地直起了身,嘴唇嗫嚅几下,终是一拂袖:“告辞!”
等他的负着破烂大箱子的背影稍远,元勘才摸了摸鼻子:“是我的错觉吗?公子好像格外针对这位监使大人,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吗?”
“平妖监以一面之词,便以如此残酷的手段戕害了我扶风郡白沙堤上下这么多条性命。他既然代表平妖监而来,便是平妖监的一条狗。我如此对他,已经很客气了。”谢晏兮音色也很冷,像是卸去了之前的所有伪装,讥诮道:“元勘,你是不是忘了我姓谢?”
元勘一凛。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正好传到程祈年的耳中。
那道大箱子身影倏而一顿。
片刻,程祈年肃然转身。
“我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何内情,但待我回到平妖监,我一定竭尽所能,查清楚平妖监究竟在白沙堤做了什么。两仪菩提大阵的确护佑苍生,却万不该以苍生的命来换命。”他正容,一字一句道:“谢公子,你说得对,我们的确后会有期。”
言罢,他再次抬手,一礼到底。
这一次,他的这一礼,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打断。
然后,身着松绿云燕纹官服的青年终于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官道远远离去。
而他身侧的那道抱剑身影随他走了几步,便已经如从前那般匿踪消失。
元勘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公子,你相信他的话吗?”
谢晏兮的表情却很是漠然:“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人力又岂能撼天。待他看到证据,他还能将玄天塔推平不成?”
元勘摸了摸头:“也是。”
言罢,他又有些唏嘘地回头看向身后。
晨光浩瀚,自九天而落,洒落在看似与往日无异的白沙镜山。白壁石山反射出更柔和的光,然而光下却已经渺无人烟,寂无生息。
往事万物都已如烟。
唯有一袭娇小的黑袍迎光而立,兜帽被风吹动,只露出光洁白腻的小半个下巴和红唇,依稀应是一位美人。
她也在看白沙堤,只是兜帽遮去了她所有的神色,看不穿她在想什么。
只能看到她抬步,穿梭过白沙堤荒芜的废墟,踏过那些原本鲜活的地面,一步步向着山巅而去。
半晌,元勘蓦地回过神来,又一拍头:“都还没有和外乡人姑娘告别呢!她怎么就已经走了!”
他又想到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些画面,下意识去看谢晏兮,后者却竟然也只剩下背影,毫无一丝留念模样。
元勘:“?”
师兄你之前还对人家姑娘那么不一般,难不成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看什么呢?还不快跟上。”下一刻,谢晏兮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眼,扔了一句过来。
元勘哪敢再看,飞快收回目光,一溜烟跟了上去。
临了却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所以元勘没看到,他回头的时候,谢晏兮也恰侧脸抬眼,目光深远,遥遥落在那道黑影上。而等他偷偷摸摸转回来时,眼前依然是谢晏兮挺拔的背影。
“欸,等等我——”元勘忙不迭往前赶。
又凑到满庭旁边压低声音:“这次回去可要警觉点儿,千万别和上次一样,被那位凝家小姐抓个正着。一次也就算了,三番五次,我们师兄的面子往哪里搁!”
满庭慎重点头,深以为然。
走在最前面的谢晏兮终是轻轻弯了弯唇。
还指不定是谁把谁抓个正着。
*
凝辛夷走得不快。
白沙堤所有的生息都被天地棺椁大阵抽调一空,三清之气自然也寥寥,尚且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恢复以往的生机。
登山的这一路,她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
她不去当场追究自己为何到底会落入幻境,是因为在最后看到那些白骨时,她意识到,或许这便是引虚芥影魅向她传话之人最终想让她看到的一幕。
可谢晏兮呢?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又为何竟然与她一样,看起来毫不在意,转身就走?
是他的确毫不在意,还是猜到了这一切与她有关?
亦或是……
虚芥影魅也给谢晏兮留下了类似的信息?
凝辛夷猜不出。
就像她到现在也还没搞清楚究竟是谁派了虚芥影魅来,引路至此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一样。
是仅仅想要让她看到白沙堤的这一切,还是在暗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