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玉娆的剑从天而落,九方辛夷也揽却邪而起!
妖紫与金红在半空轰然相遇。
三清搅动山河,却邪剑鸣,金红向上,妖气漫天而落,伤魂振翅,浓紫向下。
两柄剑相交的刹那,天地似乎陷入了一瞬的俱寂。
九方辛夷与凝玉娆的目光交错,这对昔日的姐妹眼中赫然还有对对方的不忍与情深,但很快,那一抹情绪就被心中道义与选择不同所带来的决然所遮盖。
“阿姐,回头吧。”九方辛夷轻声道:“苍生依旧,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
凝玉娆深深注视黄金傩面后的漆黑双瞳,她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最终只化作了微微一笑。
三清之气的金红将半边天染红,再向前一寸寸推去,直至淹没了那遍天的妖紫。
却邪鸣动长空,十二傩神齐声怒吼,带着气压山河般的呼啸,直至这一剑划破长空,一剑斩落!
九方辛夷长发飞舞,面上的黄金傩面如朝阳般璀然,她的眼瞳却比这样盛大还更灿烂,她的眼中倒映出这一剑,倒映出颓然折颈的伤魂鸟,神都四处溃逃却还是被剑气洞穿的妖祟,看到无数百姓骇然看向天穹,再看向面前的阿姐。
凝玉娆蓦地吐出了一口血,掌心的妖气之剑溃散开来,而九方辛夷的那一剑,将她手中的剑斩断,再没入她的心口,就这样带着她,向着地面的方向如流星般坠落而下。
像是一团坠天的烈日,带着伤魂鸟金璀绚烂的虚影,直至这一剑,将伤魂鸟彻底逼出凝玉娆的体外,死死钉在地上。
却邪剑没入地面,伤魂鸟失去妖影,死死盯着从亘古以来,已经将它斩落了无数次的这张黄金傩面,在剑下哀鸣,却被九方辛夷面无表情地手起再落,直截了当掏了妖丹。
黄金傩面化去,露出了九方辛夷真实的面容,她的额上有一点薄汗,额发微湿,让她看向凝玉娆的眼瞳也沾染了几分湿意。
“阿姐,你知道阿爹是怎么死的吗?”她注视倒在血泊中的凝玉娆片刻,倏而道:“我那时便觉得奇怪,为何阿爹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抵抗,就这样直接承认了是他与前朝势力勾结,引他们入神都。阿姐,他是被徽元帝杀死的。”
凝玉娆从血中慢慢支起身,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姐,你是爹唯一的女儿,你我过去都总觉得他谁也不爱,殊无感情,像一块冷冰冰的木头,心中恐怕只有他的地位和权术。可是阿姐,爹他明明……愿意为你去死。”
凝玉娆的神色似是顿挫了一瞬,她看着虚空的眼神带了点古怪的微笑,像是茫然,也像是释然,但很快,她却又一脸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那又如何。”凝玉娆转过头,看向九方辛夷,咳嗽了几声,再从嘴边擦掉咳出来的血:“你该不会愚蠢到想用他来感化我吧?”
九方辛夷摇头,道:“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而已。阿姐,我知道你从来意志坚定,既已决意,便不会被任何人动摇。”
凝玉娆终于大笑起来,她抬手将微乱的发重新挽好,然后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神都妖祟尽被九方辛夷斩于剑下;如是菩提树虽然枯败,却因为那一根白骨杖上的方相心头之血而尤存,两仪菩提大阵摇摇欲坠却到底没有倾圮;而她觉得会因为全盘皆崩的背叛而愤怒的阿妹手持却邪剑,目光澄澈,应她征召而来的前朝府军本就是趋利避害的乌合之众,此刻更随着公羊春的死而溃逃开来,而那位前朝的三皇子殿下姬渊已经将昭德太子救了出来,正在拢合妖气尽散后,找回了自己意志的神卫军,安抚四处之乱。
她算无遗策,百步布局,最终却还是因为九方辛夷而功亏一篑。
“我败了。”凝玉娆蓦地道,再抬手止住了九方辛夷所有想要说的话语和动作,她的目光依然清澄,不染纤尘,高傲不屈:“这世间从来成者为王败者寇,但就算为寇,我也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如何为寇。”
她将身上华服的褶皱抚平,然后道:“成则由我来旺人族运道,开千古盛世,败则以身殉天下。阿橘,我想赢,但我也输得起。”
漫天的妖气散尽,这太过漫长的一日也终于要到尽头,天边的红霞散布开来,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日落,还是一场日出。
也或许都是。
凝玉娆提着伤魂鸟的僵而难灭的妖尸与神魂,周身气息暴涨,竟是以一种玉石俱焚之态,燃烧自己的神魂,然后一步跨过天堑,踏入极北之境,垂眸看向足下,傲然长笑一声:“方相能镇妖佑苍生,我凝玉娆,也能。”
她没有再回头,只轻声道。
“阿橘,替我多看看这个世间。”
然后一跃而入从极之渊,以自己大剑师之躯和神魂,将从极之渊摇摇欲坠的封印再次加固,与伤魂鸟一并,坠入妖鬼之森。
*
神都之乱的开始与结束都太过干脆利索,九方辛夷的那一剑太过绝对,将整个神都都彻底涤清,以至于平妖监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都再也没找到半点妖气,就连神都周边那几个因为凶险而折了数位平妖监监使的妖瘴,都一并被肃清干净。
昭德太子在群臣见证之下,于正大光明牌匾后取下了继位诏书,龙袍加身,坐在了最高处的那个位置,是为徽景帝。
然后,徽景帝亲自站在已经被搬开了所有碎石的昔日玄天塔遗址,对着如是菩提树深深一揖,再在群臣愕然的目光中,快步向前,并指为刃,竟是将自己的肌肤划开,落血于树!
帝王之血即为帝王运,大徽之运从此真正与两仪菩提大阵系为一体,白骨杖轻鸣声中,如是菩提重新舒展枝叶,在天光之下,冲天而起!
这一次,如是菩提树再也不必被藏匿在玄天塔上,这里是两仪菩提大阵光明正大的阵眼,为了这护佑苍生的大阵而牺牲的所有人,都理应被所有人知晓并铭记。
是夜。
九方辛夷立于朱雀门上,俯瞰整个神都,手中的白纸忘忧伞轻旋。
无数只白纸蝴蝶随着风雪一起翻飞而起,浩浩荡荡,像是要将神都所有的血都覆去,将所有的忧怖都消弭在那些振翅的蝶翼之中。
叮铃——
三千婆娑铃清脆的铃音在岁除之夕,昼夜交替的刹那响起,于是神都上空的所有妖秽邪祟都尽数消弭,所有晦涩不堪与泥泞血污都被留在了旧岁,沉寂于了黑夜之中,没入了那一柄白纸忘忧伞上,将原本圣白的伞面伞身都染成比夜更黑的黑。
有人持伞仗剑而行,护天地之间,一片清朗。
新的一年,岁除夜雪,大徽福运绵延,神都春满河山。
……
初岁元祚,吉日惟良。
九方辛夷在凝府中醒来,她掀开门帘走出来时,紫葵早就候在了门外,她怯怯抬眼,却到底小步跑到她身边来,仰着脸冲她绽开了一个笑容:“三小姐!您……您回来了!”
凝府一切如旧,却也已物是人非。
有一位面善和蔼的嬷嬷从花门背后走了过来。
九方辛夷觉得她有些眼熟,直至近前,对方自报家门,她才想起来,这嬷嬷,原来是阿姐的奶娘常嬷嬷,素来与阿姐极是亲近,据说阿姐入铜雀三台后,原来服侍她的那些侍女一个都没带,就只有这位常嬷嬷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开。
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九方辛夷看着那常嬷嬷向着她极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掏出了一个匣子,双手递给了她:“这是……她的遗物。虽然她再也不需要了,但老奴觉得,还是应当将这个匣子交给您。”
那是一个并不多么贵重的木匣子,梨花白木,木质普通,入手却极圆润,显然曾经持有这个木匣子的人,对它极是爱护,时不时便要拿出来把玩把玩。
九方辛夷低头,带着一丝好奇地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有一叠纸。纸上是凝玉娆的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歪斜,有的还有力透纸背的烦躁。
所有这些纸,都已经按照时间顺序至上倒下归拢好。
【这些东西也太难寻了吧?我要到哪里去找?】
【可朔月时的阿橘看起来也太痛太可怜了,就算是为了她,我也要努力修炼到凝神空渡。阿爹可以,我一定也可以。】
【今天的试验又失败了,这东西连兔子的身体都做不出来,怎么可能给我阿妹用,呸,肯定是假的。】
【阿橘又发作了,看起来比之前还要更痛苦了。阿橘,再忍忍,阿姐肯定有办法救你的。】
……
【会有办法的,阿橘。再忍忍。】
【失败,怎么还是失败,难道真的一定需要何日归吗?】
……
【何日归怎么还有这种用途?这药方是真的吗?且先记在这里。】
……
……
【阿橘去扶风郡了。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
【原来,封印是假的。阿橘身上没有妖尊。可笑,可叹,可悲。】
最后一张纸上的字,力透纸背,凌乱绝望。
【阿橘没有变,变了的人,从来都是我。】
最后一张纸上的日期,是岁除前夜。
九方辛夷蓦地闭上眼。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
正如她重生一次,记忆里只剩下阿姐替嫁后便失踪无踪的画面,她便要义无反顾地推开凝茂宏的书房,请求自己替阿姐出嫁,以保住她的性命一样。
她的阿姐,在最初的最初,也不过是翻阅遍了天下古籍奇书,想要为自己满身封印的阿妹,铸一具没有封印、不是妖尊容器的、新的躯壳。
只是时光变换,星灭光离。
那些初衷很快便被淹没在了欲望的洪流之中,再难寻觅痕迹。
可没有实现的那些愿望,那些被风一吹就会散在空气里的豪言壮志和幼稚的抱负……所有的这一切,却总会被爱你的人妥善安放,永不忘怀。
她蓦地想起来,在剑斩伤魂鸟时,她在短暂的空白顿挫里,看到的一隅梦境。
那是在冰冷的东序长湖之中,她在沉睡中被惊醒,还未彻底清醒过来时,却听到了一声噗通坠湖之音。
不过片刻,一张稚嫩却熟悉的面容透过湖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是年幼的凝玉娆。
她紧紧闭着眼,不断地下沉,却极努力睁开眼,似是在找寻什么,等终于看到凝辛夷的脸,眼中蓦地涌现了不可置信和喜悦。
她努力向着她的方向游来,想要说什么,口中却被灌入了水。
凝辛夷辨认她的口型,依稀像是一句“阿姐来救你,你不要怕”。
凝玉娆呛水后,开始挣扎,但她到底是凝家女,早就已经通灵见祟,身负修为,很快就镇定下来,想要捏诀自救,却怎知自己从此处调抽三清之气,触动了在这里的另一处封印。
直至封印倾巢而出,那只在这里沉睡了不知多久的妖尊伤魂鸟没入她的体内,占据她的神魂,再被封入她的体内。
……
可是长湖之中,没有什么妖祟。
所以她看见的这个梦,其实是凝玉娆的梦境。
她的阿姐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在某次梦醒,身上便多了一只伤魂鸟,却只字不提,她曾经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救她,却又一次又一次地无功而返。
直到她发现。她救不了自己的阿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这天下的任何一个人。她只字不提自己身为凝家嫡女的身不由己和无能为力,不提自己阿爹和陛下对她的逼迫良多,只将所有这一切都归于己身。
这样的一次又一次失败,早已成了她的心魔。
是这样的心魔,才招来了伤魂鸟的附体。
她的阿姐,纵使被伤魂鸟附体,纵使算计良多,可她的心底最深处,其实从来都是幼时那个抚剑而立,立誓要为这天下苍生赴汤蹈火,不枉此生的天真捉妖师少女。
阿姐,阿姐啊。
她的阿姐,明明是这世间最好的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