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失败的重点,每一世的尽头,她最后看到的,都是他燃血焚世却温柔的眼睛:“没关系,至少我们都已经尽力。大不了,我们从头再行来过。”
她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却选择在生命的末端与他结血契,将他满身的伤引到自己身上,只为他能再多坚持一瞬,为神都百姓多争取一点离开的时间。
而最后的最后,落在她耳中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的声音。
“阿橘,我愿为你,千千万万次,千千万万世。”
她若是愤怒失控,引百鬼夜行,他便以离火焚世,燃尽妖鬼,涤荡世间。
以神魂引离火燃起的刹那,便是他冲破桎梏,想起前世所有的时刻。
这世间,永远有他为她兜底。
他一次又一次地耗尽帝王血,引破军星照耀人间,离火屠世,忍烈火焚身之苦,激发两仪菩提大阵的力量,来将所有的一切重启。
他知道每一次的重生之后,九方辛夷关于前世的记忆都会残缺不全,更会将他彻底忘却。他们将一次又一次地在尔虞我诈和算计中相逢,在彼此试探中经历又一次的爱与恨。
可他永远相信,无论重来多少次,九方辛夷的初心都不会改,她也还是会像这一次和每一次那样,纵使知道此去生死未卜,结局难料,却依然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搏天下乾坤朗朗。
而他,也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重蹈覆辙地爱上九方辛夷,被她改变,因为她而看到苍生,听到苍生对他的回应,然后再与她一同奔赴这一场未知的生死和凶险。
他们的命运难解难分,始终交错,所以才会笃定,即便一切重来后,他们的注定遇见,注定彼此利用、猜忌再相爱,注定历经一切,却还是会交付最后的信任。
便如在那些记忆的碎片之中,她也看到他漂亮削瘦的手指中捻着巫草,漫不经心地为自己起卦。
卦师不能占自己,生死除外。
三卦皆是死卦。
但他满不在乎地将巫草一扔,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翻身上马,向着神都一骑绝尘而来。
所以他说,他瞒着她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快要死了。
可是比起死,他更怕的是,再也见不到她,哪怕一眼。
……
菩提树有那么多片树叶,冬尽春回,循环往复。而这一次,菩提叶落尽,姬渊的帝王血流尽,已经不会有下一次重来。
此时此刻,今生今世,便是他们一遍又一遍以血肉和性命轮回,向这个千疮百孔的世间做出的最后一次努力。
记忆和视线一起归拢,再对视的这一眼,宛如刹那间沧海桑田。
九方辛夷摸上姬渊苍白失血的脸,轻声道:“傻子,你要改血契,何必去找别人?枯荣转轮的血契,本就是方相娘娘所创的鬼咒术。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在行。”
姬渊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他那双桃花眼中,敛着这无数次以他的血轮回重启后,对她依然极致的偏爱和温柔,他早已一次又一次地为了她和这个天下倾尽了血肉神魂,直至如今的灯枯油尽。
可他的眼中,纵要神魂俱灭,也没有一丝后悔。
“阿渊,你愿为我千千万万次。”九方辛夷看着他:“总也要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她抬头,向着宫城之中的虚空看了一眼,眼中有了一抹尖锐却轻蔑的杀意:“不到最后,焉知鹿死谁手。阿渊,你要活着看我,为这天下,斩落这一剑。”
他于是笑了起来,眉眼温柔,清俊无双。
“好。”
九点烟一寸寸展开,直至最后一截扇骨。
三清之火从扇骨上燃起,一道,两道,直至九根扇骨皆燃,青烟袅袅,冲天而起。
“吾以方相血,上请十二傩。”
黄金傩面覆盖在九方辛夷的脸上,她仰面向天,口中长长吐出一口三清之气。那是存在每个方相族人的心血之中,纵时光流转难以磨灭的上古神息。
青烟与神息在半空交错,于是太极殿上,满城抬头,皆可望见那铺天盖地、令人神魂俱颤的巨大可怖虚影。
十二傩神听召齐聚,怒容低眉,阅尽苍生。
“枯荣转轮,福祸相依。”九方辛夷低头,与怀中的青年额头相抵,一抹金红色的光从两人的额间亮起,再舒展开来,逐渐变幻成了一个繁复的阵图:“生杀予夺,皆听我意。”
那一刻,她的眼底变成了纯粹的白,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只剩下了黑白二色,任她牵动生与死。
于是她看到了无数条死之线从虚空而来,虚幻层叠地落在姬渊身上,几乎要交错成一张细密的网。
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
“姬渊,我不允许你死。”
生杀予夺,她乃本始。
她不让他死。
所以这所有轮回以来、每一次的枯荣转轮之力,都要穿越无尽的时光而来,只为重聚他的神魂,倒溯他流淌一地的鲜红,填补他千疮百孔的血肉。
这才是真正的、方相一族血契中的,至死不渝。
第186章 正文终 我借人间三清气。
天地呼啸。
九方辛夷慢慢抬起头,额头的一点傩印如金莲盛开,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神威赫赫,令人不敢直视。
枯荣转轮,姬渊原本已经苍白枯败的面容逐渐有了血色,而那些离体而去的血,在蜿蜒重回后,竟然褪去了原本的业障之力。
方相消百障,十二傩神的注视之下,自出生起缠绵折磨他的离火,被永远留在了这一日的夜色中,再也不会如病骨缠绕,夜不能寐。
三千婆娑铃牵出的一条红线将两人的手腕重新连接,这一次,纵岁月时空,他们也永远能够在无尽的洪流中找到彼此。
漫天神祇,妖气却竟然在这样的威压之下,再次升腾!
这天下,唯有妖尊,能够在方相傩神的压制之下,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妖气!
九方辛夷慢慢站起身来,这一次,她没有犹豫,而是直接提起了却邪剑。
被一击毙命的公羊春横斜在玉阶之下,九方辛夷却一眼都没有看,只是稍微抖了抖剑尖上沾染的血,肃容看向了妖气的源头。
那是一袭繁复雍容的明红华服。
方才隐去了身影的凝玉娆立于虚空之中,漫天的云都为她低头,化作她足下的一层层台阶和她臀下的云座,将她簇拥其中。
她静静地看着九方辛夷,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遗憾至极:“阿橘,你长大了。”
却邪剑发出低声的嗡鸣,如不安的尖啸。
九方辛夷拎着剑,看向云端熟悉的那张脸:“阿姐,方才我便想要问你了,你身上的妖气……是从何而来?”
“自然是从妖尊封印中来。”凝玉娆笑了一声,她仰起白皙漂亮的脖颈,用手轻轻拉开了一截衣领,露出了描绘其上的落笔:“想知道是什么的封印吗?”
九方辛夷蓦地睁大眼。
因为哪怕只是这样一隅,也已经足够她看清,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妖尊封印之阵!
言罢,凝玉娆不等九方辛夷反应,抬手面无表情地将最上面的那条阵线蓦地抽了出来!
她的血肉随着她的动作一并迸裂,抽阵线如抽骨之痛,但她却似毫无所觉,面上依然带着温婉高傲的笑,而那抹笑在骤而爆裂般轰然而出的妖气面前,却如同被淬了一层邪秽妖煞的毒!
两只遮天蔽日般的巨大羽翼从她的背后张开,那羽翼的影子从虚到实,显露出了如彩霞般瑰丽却妖异的色泽!
金红翠绿,妖紫湛蓝,所有这些对比极强烈的色彩层叠铺在那缓缓舒展的羽翼上,更拖出一条长长的,如凤凰般漂亮至极的长尾羽。
然后在半空引颈,蓦地长啸一声!
便听神都之中,在这一声尖啸之后,似有百妖聚首,也终于敢在这漫天神祇之时,探头出来,发出一声回忆的妖吠!
刹那间,整个神都似群魔乱舞,所有的灯红都如妖眼闪烁,诡谲可怖无比。
如此始知,凝玉娆体内那妖祟虽然形容肖似凤凰,照得神都半边天都是一片灿烂,却到底只是形似。
阵线破碎,封阵被一夕破开来,于是被封在凝玉娆体内的上古妖尊,振翅而出!
此妖在《妖鬼灵简》中亦无记载,实乃真正的上古大妖,否则也不可能硬捍神祇。九方辛夷却只需要一眼,就已经认了出来:“竟是伤魂鸟!阿姐,你的体内,何时多了一只伤魂鸟妖尊?!”
凝玉娆的眼角眉梢都是妖气,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施施然看了过来,轻描淡写道:“某日夜半偶然梦之,再醒来,便已经有了这鸟。幸而我见过阿橘身上的封印,这才能从无数古籍中寻得原形,将这鸟封在体内,为我所用。”
九方辛夷环顾神都妖性诡像,又见到平妖监的松绿官服在其中高低出没,蓦地讥声道:“观神都如今这样,阿姐何需我方相之怒,这与百鬼夜行,又有何区别?”
“不过一神都耳。”凝玉娆却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可惜我的阿橘终究还是没有如我所愿,让我看看这天下大乱的盛景。”
这话到底触动了九方辛夷过去的无数次记忆,那样如人间炼狱般的场景涌入她的脑海之中,她心头蓦地一痛,握紧手中的剑,轻声道:“不,阿姐,你见过的。反而是我和阿渊,还从未见过这人间的海晏河清。”
凝玉娆轻轻抬眉,显然没有听懂九方辛夷的意思,只是露出一抹讥嘲,道:“这人间如何还能有海晏河清?阿橘,你虽然长大了,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却还是这么天真。”
九方辛夷看着高空中的阿姐,从一只手握剑,慢慢变成两只手,耳剑气也已经在她的手中逐渐成型,她平静地向凝玉娆诉说自己已经经历过一遍又一遍的事情:“这个天下,只要有我方相族人在一天,就不会大乱。就算大乱,我和姬渊也会以血祭阵,重启人间。”
“为什么要重启呢?这个世间反正已经如此,倒不如被毁个干净彻底,再从废墟之中重新来过。”凝玉娆红衣烈烈,目光盯着九方辛夷的手中的剑,慢慢站起身来,不解道:“那个位置,姬珩和姬睿这般沽名钓誉之辈坐得,我为何坐不得?天下动荡不安,民不聊生,若我为尊,必不会如此!阿橘,难道你不信任阿姐吗?阿姐知道的,你不是天下那种愚昧冥顽之人,不会认为女子不能为帝的!”
“阿爹不想称帝,我想。”凝玉娆抬手,她背后的伤魂鸟感受到了她的决意,尖锐纤长的红喙微张,口中已经孕育出了一团精纯至极的妖气,她深深地看着持剑的少女:“阿橘,你我并非注定为敌。就算你不愿一怒引天下大乱,也总有其他办法,让这世间焕然一新。你瞧这伤魂鸟,我们用这伤魂鸟一处一处去烧,何尝不是办法?”
九方辛夷看着凝玉娆眼中的偏执之色,深吸了一口气:“阿姐,此般种种,为何你以前从未向我提及过?你…… 你可是被这伤魂鸟妖尊控制了心神?”
“被妖尊控制?”凝玉娆愣了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至极的事情般,蓦地嗤笑了一声:“不,阿橘,我怎么会被区区一只妖尊控制。阿橘,你看着我,野心勃勃的是我,看透了这些掌权之人的阴暗和贪欲的是我,想要这个天下的,也是我。阿橘,我从来都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她边说,边一探手。
在她身后的那只不可一世的伤魂鸟竟是在她的伸手之下,向她低鸣俯首,哪里像是一只妖尊,倒不如说是灵宠!
见到这一幕,九方辛夷却轻轻闭了闭眼,自嘲般笑了一声:“既然如此,即便我的心依然偏向阿姐,觉得阿姐未必不可坐这天下至尊之位,却也没法给阿姐找任何借口了。”
她一边说,一边举剑,却邪剑上有金红的火焰从剑尖缓缓燃起,而她的脸上也开始勾勒出黄金傩面的轮廓:“阿姐,我不想与你为敌,但伤魂鸟出世,我为方相,决然不可坐视不管。”
三千婆娑铃开始随着她的动作轻鸣,那些被她存于铃中这些年的三清之气倾泻而出,叮铃之声响彻高空,清心静气,更像是某种召唤。
凝玉娆轻笑一声,抬手,她的掌中也开始聚集妖气,那妖紫的气最终形成了一柄巨大的、几乎像是要将半边天都能斩破的长剑!
龙溪凝氏,剑符双绝,而这一代最惊才绝艳的凝家嫡女,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凝神空渡的大剑师,一剑落,动天地。
凝玉娆提剑起手,注视着九方辛夷脸上的黄金傩面,脸上露出了一抹傲然的战意,长笑一声:“我也想看看,这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到底能不能敌我这一剑!”
铃响,剑出,被插在菩提树下的白骨杖也像是收到了某种召唤般,开始嗡然。
九点烟悬于半空,青烟高燃,漫天傩神注视人间。
黄金傩面之下,九方辛夷蓦地睁眼。
她双手举剑至眉心,却邪剑匣上,一众方相前辈所化的镇妖雕塑蓦地睁眼,微微张口,吐出一缕又一缕的清气。
如是菩提枯萎的树上,有残存的叶片被漫卷入长空;三清观上,浩然清澈的三清之气拂过长湖水面,闻真道君摊开手心,轻轻吹了一口气;菩虚子道君留下的小道童似有所感,站起身来,将师父留下的某个匣子打开;神都城外,永宁寺中,明觉上师静立在无数长明灯前,骤而抬手,将身上的金红袈裟扯下,扬至半空,付之一炬,燃起一缕青烟。
却邪剑后,九方辛夷的眼瞳黑如曜石,镇定清明如山河大川。
“我借人间——三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