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舜华于是笑了起来:“其实本来不会的。可本宫会因为姬珩的不在乎而不惜叛国颠覆朝野,让大邺灭国。你们几人害得本宫的孩儿星命有改,痛苦一生,如今还敢复活本宫,机会都已经送到了本宫手上,本宫又岂会放过你们!”
“是你动了阵线。”徽元帝已经反应过来,道:“否则国师不会这么快就从困字阵中脱身。”
“不错,方才本宫就说了,虽然本宫姓明,但到底是谢家女。”明舜华有些惋惜道:“若非此刻本宫手上什么也没有,否则定要再多配几味毒药出来,好让你们再多吃点儿苦头。依本宫看来,你们死得还是太轻易了。”
徽元帝定定看她片刻,杀意从眼中一闪而过,却想到了什么,只是静静道:“明贵妃为何不回头看一眼呢?”
明舜华愣了愣,她有些不解其意,心底却倏而有了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预感,让她在回头这个动作之前,顿了顿。
便听身后有一道有些冷冽却极悦耳的年轻男声响了起来。
“曾有人在临死之前将一纸证据交到我的手上,说天象不正,当今陛下这帝位来历并不怎么名正言顺,实在存疑。我本不想管的,可这人实在让人讨厌,他偏要为了一村子人能够永远幸福地活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里而死,这种死法,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姬渊终于从黑暗中浮凸出身影,他边说,边摊开手,悄然将九方辛夷挡在身后。他的掌心正是程祈年留给他的那张血书:“交给我的时候,他还说,这件事只能由我来说,由我去问,那时我还不明白是为什么。”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事实上,我也不怎么在乎。这天下反正就是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皇位是谁坐,都不重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姬渊有些散漫地笑了一声:“直到今天,我心中的疑惑才被解开,原来陛下登基这星象背后的业障……都在我的体内。我是所有的因铸就的那个果,所以关于陛下皇位究竟是否正统的这个问题,果然应该由我来问陛下。”
随着他的声音,一片离火在徽元帝的面前蓦地灼灼!
“陛下,这火……你觉得眼熟吗?”
明舜华怔然看着面前的火光,满目的明红照亮了她的眼底,将她有些苍白的脸色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心底的那种预感被证实,将她牢牢地钉在了原地,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却小心翼翼了起来。
她的身后……
他、他在她的身后多久了?!
他看到她方才说那些话时候的样子了吗?他都听到了些什么?
明舜华不敢去想。
“离火。”徽元帝微微一笑:“原来这便是离火。果然斩草就应该除根,当初明娘娘秘密互送闻真道君离开长德宫的时候,朕曾想要追杀你,可惜方相寰云拦住了朕,否则又哪里有今日之事。”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她那时是否能想到,当初自己心慈手软留下一命的男婴,最后竟然会伤害她的掌上明珠良多,利用她,靠近她,欺骗她,你猜猜,若是她知道,会不会提前在那一日,就将你杀死?”
姬渊神色一凝。
一道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不会的。”
九方辛夷的脸色极其苍白,刚刚与阿爹相认,却又失去的悲恸席卷了她的全身,太多的真相激荡在她的心中,让她的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悲愤。可此刻,听到徽元帝这明显在挑拨的话语,她却还是回过神来,轻声开口。
“饶是如此,我阿娘也绝不会杀他。我虽不知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形,但即便是为了天下苍生,我阿娘也不会愿意为天下而舍一人。如果一定要舍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一定是她自己。”她的音色有些沙哑,却依然坚定无比。她一步步走上前来,拉住姬渊的袖子:“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么当初闻真道君会来长德宫……恐怕也是我阿娘去求来的。”
明舜华蓦地闭上眼。
这也正是如她这般锱铢必较之人,在即便知道了这一切以后,却依然无法纯粹地去恨方相寰云的原因。
徽元帝看着九方辛夷,许久,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所以朕说,朕这一生最讨厌的,就是你们方相一族。本以为你娘就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了,怎么竟然又冒出来了一个。你们总是能让不在乎苍生死活的人,变得宁愿为这个天下去死。九方青穹如此,连姬渊这小子都宁愿燃血以饲苍生,真是何其荒谬。”
九方辛夷愣了愣,她猛地看向姬渊,后者却轻轻转开了头,将一手松松地搭在剑上,抬眉看向徽元帝,一双桃花眼中,却分明全是凌冽逼人的杀意。
徽元帝看着姬渊,看着他那双与他的生父姬珩实在太像的色泽浅淡的双眸:“孩子,你想当皇帝吗?要论名正言顺,若是星象不改,这帝位,的确应是落于你身。”
“有很多人想让我当。陛下这话,我倒是已经听过千百次了。最初听的时候,只觉得荒谬。后来听多了,有些厌烦,更讨厌那些人对我动手动脚,似是想要以我行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那一套。”姬渊笑了笑:“所以我把他们全都杀了。陛下觉得,我想吗?”
徽元帝蓦地笑了起来。
从九方青穹以命起最后一卦,斩断所有借力于两仪菩提大阵之人的生机到现在,他已经开始感觉到,刚刚归来的力量在不断消散,他的生命似是也要到了尽头。
元勘和满庭带着三清观的其他同门们在玄天塔外撑起的守字阵带着一点稀薄的三清之气撑在高空之上,让天光流淌下来的色彩有些模糊,徽元帝却抬头看了许久。
“太子不错。正大光明牌匾之后,有我的传位手诏。”他沉说完这句,倏而向着九方辛夷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
“方相寰云有一个剑匣,里面放着一柄剑,名叫却邪,说是非方相族人不能碰。朕一直很好奇,碰了会怎么样。方才朕便在想,朕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想来想去,脑中先冒出来的,竟是这一件事。”徽元帝微微挑眉,神态之间竟然流露出了几分少年人才会有的跃跃欲试和不服输:“九方辛夷,朕可能借剑一用?”
九方辛夷猜不到徽元帝要这剑有何用,但她还是将剑匣取了出来,然后开盖,取剑。
剑匣上那些形态扭曲怪异的小妖祟雕塑们似是在这一刻都睁开了眼,齐齐看向了抬手接剑的徽元帝!
剑气汹涌,在他握住的那一刹那便已经逆转而上,将他持剑的那只手上的血肉搅碎开来!
可徽元帝却长笑一声,提剑而起!
“姬渊,朕来教你,何谓帝王燃血!”
四野八荒的风像是要在这一刻都向着他奔涌而来,徽元帝周身的气势在这一刻不断向上,窃取了两仪菩提大阵的力量后,他本就已经踏入了凝神空渡,却又因为九方青穹的一剑而开始衰落。
可此时,他竟是靠着燃血,硬生生再向前了一步!
羽化登仙。
人世间有人一夕踏入羽化登仙境,自然紫霞漫天,天光大盛,天下所有修道之人心中皆有所感,有所知,齐齐向着神都的方向看来!
却见那漫天璀璨霞光之中,有一道身影持剑而起,神魂如惊鹤振翅而起,金光大盛,冲天向北而去!
剑气横天,风云皆变,如白虹贯日,如开鸿蒙,可纵三万里,斩天,斩地,斩人。
也可一剑落,令北满大军自澜庭江边向北退兵千里。
……
深宫之中,蓦地响起了一声钟鸣。
一声之后,旋即是许多声,满朱雀宫的宫钟都响了起来,惊起无数飞鸟,环绕在整个神都上空。
钟鸣满宫,素缟满城。
徽元帝耗尽修为,燃血一剑,逼退澜庭江边的北满大军,划下的那道灼灼剑痕如天人下凡,剑气纵横,杀气血气沸腾,常人不敢接近。
可他自己也神魂俱碎,慢慢闭上了眼。
白塔之外的神卫军们蓦地顿住了所有动作,有人不顾一切地挖开了那巨大的碎石,向着驾崩的陛下张皇而来。
元勘和满庭带着三清观的弟子们也慌忙一并冲了进来。
“师兄——师兄你在哪里?!”
“陛下——!!陛下驾崩了——!!”
一片混乱的嘈杂中,无数人摩擦过明舜华的衣袖衣袂,摩肩擦踵,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这样的撞击让她猛地回过神来,慢慢回过头去。
然后,她的目光倏而在越过层层人群的刹那顿住。
那道身影甚至没有面对她,而是沉默地、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地站在人群之中,可是只要她看到过,就一定能认出来。
因为那是她不惜颠覆王朝也要为之复仇的孩儿。
可她看到的时候,却甚至不敢喊出他的名字。
她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去,将脸上的泪水擦干,想要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发和步摇,因为大笑而晕开的妆容,兴许不够端庄平整的衣服,她下意识低声道:“莲心,快为我梳妆,看看我的妆发有没有乱,我的……”
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住。
因为她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莲心已经死了,颂春也死了,大邺没有了,她不是明贵妃,甚至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她只是寄居在腐朽残躯里的一缕残魂。
她只剩下了一缕残魂。
方才诉说那些深埋心底的痛极时,她没有哭。最爱美的她看到自己肉身枯萎腐朽,饶是如此却还要被用来做权势的工具时,她也没有哭。
可是此刻,她却蓦地哽咽一声。
因为她明明见到了自己的孩子,却不敢与他相认,不敢喊出他的名字,不敢向那边走一步,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她恨自己太狼狈,憎自己已经太残破,更怕……更怕他恨她。
他应该恨她的,理应恨她的。
全天下都知道,明贵妃因为星象而亲手掐死了自己生而不详的孩子。她没有尽到过半分阿娘的责任,他不会记得半分她的体温,更不会知道那些她甚至不敢为他流泪的日子是如何度日如年地熬过来的。
她不怪他。
她只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用自己的方式爱他,飞蛾扑火的为他复仇,倾尽一切,直至生命终焉。
他不必知道这一切,因为这样的爱太沉重,太像是一场沉疴般的束缚,她宁可自己的孩子空空荡荡了无牵挂的自由,也不愿意他被这样的爱困住。
她甚至害怕这样多看他一眼,就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负担。
她希望自己是最盛容,最美丽的模样,却也害怕被他看到自己的脸,因为她太明白,拥有再骤而失去是什么滋味。这样的生离死别她已经感受过一次,她不愿意他再知道。
还不如留给他一个背影,让他永远都没有看清过她的模样,没有念想,才会没有痛苦。
是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她是已死之人,本就不该回到这个世间。
此番归来,她仇尽报,又知晓阿渊已经长大,也有了漂亮心爱的姑娘,已经知足。
所以她魂散。
她在人声最鼎沸、听到自己身后自己最牵挂之人被人群环绕之时,魂散。
魂体应该是虚幻的,不会感受到任何温度的。
可是身后的那个人将她轻柔地环住时,明舜华却感觉到了真正的温暖。
“阿娘。”姬渊轻声道:“我虽然至今都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但我从未恨过你。”
刹那间,明舜华泪如雨下。
泪坠落在地的刹那,她听到了自己这一生最想要听到的话语,于是心甘情愿,神魂俱碎。
几乎是同一世间,姬渊只听到身后有了一片惊呼。
“菩提树枯了——”
是枯了。
隆冬时分,冬雪漫天,本就不应有这般苍翠欲滴的树。便如人死本也不能复生,明舜华魂散归于轮回,而如是菩提,如见菩提,也要在见到如此冰雪之时,叶落枝枯。
金红袈裟曳地,明觉上师率僧众站在废墟之外,双手合十,齐齐宣了一声佛偈。
往生净土神咒的诵念声在身后响起。
而九方辛夷静静地站在骤雨般的落叶之中,她亲眼看过这棵树最繁茂的时候,也将见证它的凋零和枯萎。
那只虚芥影魅音调古怪的话语在她脑中如惊雷般响了起来。
——“白骨生花……嘻嘻嘻,你看到黑树里的白骨了吗?”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方相寰云已是这菩提黑树下的白骨一具,而她,这是这白骨所生的,辛夷高花。
原来这才是她苦苦追寻了这一路的,这句话的真正的释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