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听见了,也看见了。”姬渊的声音很温和,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末了竟然在反过来安慰她:“阿橘,不要担心我。”
她猛地咬住下唇,只觉得眼瞳酸涩:“我……”
可不等她再说什么,便见徽元帝一抬手,于是漫天的菩提树叶竟然真的如落雨般坠下,那些叶片再在他的控制下,蓦地悬立,骤然遍布于凝茂宏的四周!
“蔺文,我给过你机会了,直到最后,你都没有向朕说实话。朕很失望,即便能理解你所有的苦衷,这也不能成为你和前朝旧臣勾连的借口。”徽元帝一步步走向凝茂宏:“你乃是朕身边最近的近臣,是朕自小一并长大的手足兄弟,你明明知道朕最怕的是什么,却还是这样做了。朕可以容忍你一人之下,容忍你独揽朝政,封你为司空,权高位重,念你劳苦功高,为你保下整个凝家。可是蔺文,千不该万不该,你唯独不该勾结前朝之臣!”
凝茂宏微微皱眉。
九方辛夷觉得姬渊握着她的手,倏而捏紧了一下。
也是这一下分神,让她没有看清凝茂宏神态中的那一丝古怪和怔忪,以及在这一刻后的恍然和摇头失笑。
倘若她看清了,她便会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件事绝不是凝茂宏做的。可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凝茂宏已经轻笑了一声。
“龙有逆鳞,蛇有七寸。”凝茂宏所有的神色都如潮水般退却,他慢慢开口,但不知是不是九方辛夷的错觉,她总觉得凝茂宏在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格外意有所指:“陛下既然都知道了,臣,无可争辩。只求陛下放凝家上下一条生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与此事无关。就让他们去守北境也好,流放南蛮也好,总归……活着,就是好的。”
空气中那种将所有人都困住的力量似是悄然弱了下去,凝茂宏竟是一笑,他分明剑符双绝,也是这世间最一流的大剑师,若是此刻真的要绝命一搏,说不定与徽元帝未必鹿死谁手。
可他却撩袍俯身,静静地跪了下去,然后向前俯身叩首。
好似之前在这里喝问“我呢?”的人,与他并不是同一个人。
松开困字阵,自然是徽元帝对凝茂宏最后的试探,他满意地看着凝茂宏的反应,勾了勾唇:“朕允了,也留你全尸。临死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凝茂宏直起身来,静静跪了片刻,倏而道:“阿橘。”
九方辛夷下意识应道:“阿爹?”
这一声出口,她自己也有些怔忡,凝茂宏的脸上,却倏而展露出了一抹笑,某种愉悦从他的内心深处涌了出来,让他的笑容越来越盛,越来越洒然,他抬起头,看向九方辛夷的方向,目光在她的手上微微一顿,却又移开,像是透过她,看向她身后那棵树,也看向更远的地方。
“我虽想过要杀你,却也的确当你是我的女儿。只是做我这种人的女儿,总是比常人要更辛苦一点。比如,不让我们面前这位多疑的陛下知道你到底是谁,又比如,让我后院的那个愚蠢的夫人不要总是觉得你会替代她的女儿。”凝茂宏笑了笑,目光偏向着面前的如是菩提树,继续道:“阿云,这是我那时对你的承诺,若是有朝一日,你有了孩子,我便来做她的干爹。”
一言出,像是将这里的几个人都带回了十多年的某个午后。
三个各怀抱负的少年在一身黑红道袍、抱着白骨杖的少女面前,笑吟吟说着那些天真幼稚,却意气风发的话语。
“等到阿云和青穹有了孩子,可别忘了喊我一声干爹!”
“怎么干爹的名号还被你先抢了?一个人能有两个干爹吗?罢了罢了,那你可得包一个厚厚的红封给阿云。”
“这又有何难,倒是我们的世子殿下,到时候有什么表示?”
“到时候我开府中内库的大门,让她进去抓周,抓到什么是什么!”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那时的春风好似要穿过这些年的时光,穿过凛冬的雪,穿过长德皇宫中的血色,穿过澜庭江浩荡的水,拂过如今大徽的上空,吹过神都,再落在玄天塔中所有人的肩头。
一片菩提叶穿过徽元帝以树叶布下的凌厉杀阵,轻柔地落在了凝茂宏的掌心。
他慢慢攥紧那片树叶,像是看到了那个化身为了面前这颗菩提树、再也不能说话少女,恍惚间,他仿若看到她蹲在他面前,轻柔地抚上他的连,笑容哀伤地看着他,正如过去她看这个天下和苍生时的模样。
“我虽终究成了你最看不起的那种玩弄权术、心机深沉、背信弃义的小人。”凝茂宏轻声道:“但我没有违背对你的承诺。”
他边说,边向着如是菩提树的方向伸出手,像是想要触摸眼前幻影的脸,也想要再向前一步,触摸到那棵树的树干。
可下一瞬,徽元帝遍布于他周身的树叶已经三清之气崩裂,将他的周身都穿透!
那样强大到让人几乎难以反抗的力量下,凝茂宏在一声闷哼后,直直向前倒去。
九方辛夷下意识向着凝茂宏的方向伸出手,却被一股大力倏而困住,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面前。
因为这一次,将她重新定在了原地的人,是九方青穹。
“陛下,到此为止吧。”九方青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陛下不能一错再错了。”
徽元帝面无表情地从凝茂宏的身上收回目光,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嘲讽,看向九方青穹:“青穹,在塔上逃避了这么久,你终于愿意睁眼看这个人间了?塔上十年,你看到了什么?找到救这个世界的办法了吗?”
“我不是逃避,我只是能太过清晰地看到未来。我看到了大家的面目全非,看到了生灵涂炭,看到了天下终将落入一片火海。我只是想要在千万种注定一片血海的结局里,卜出一个或许有曙光的未来。”九方青穹却像是没有听懂他的嘲讽,淡淡道:“这世上应该有这样一个未来的,若是连我也不能卜到,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卜师之卦,不落于己身。这世上若是还有变数,那这个变数,只可能在你,在我。”他深深看了九方辛夷一眼,向她伸出手去:“阿橘,这些年来,阿爹和阿娘不在,辛苦你了。以后的岁月,恐怕你还要再多辛苦一下。”
他像是想要拥抱自己深爱的女儿。
——若不是因为真正的爱,又岂会在向两仪菩提大阵献祭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时,失去对她的所有记忆。
可他的手颤动一瞬,最终只是落在九方辛夷头上,轻轻摸了摸,就像是小时候的无数次那样。
因为他不敢拥抱她,拥抱太温暖,太柔软,会让他对这个世间太过留恋,太过不舍。
九方辛夷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大眼:“阿爹,你看到了什么?你卜未来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阿橘,你做得很好。无论在哪一种结局里,你都竭尽了全力,如阿爹和阿娘幼时对你的教导,至情至性,至真至纯,心怀天下,不负苍生。”九方青穹轻声道:“可是阿爹看到过的那些结局里 ,你太辛苦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
他边说,没有焦距的目光微微向着一旁移动些许:“你也是。”
姬渊微微一怔。
九方辛夷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她脑中如一团乱麻,却自然而然地浮现了自己前世最后的那场大火,火中坍塌的玄天白塔,和挡在白塔前让她快走的姬渊的身影。
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可这些画面,这些话语却像是被某种力量堵在了嘴里,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蓦然哽咽地摇头。
“阿橘,你是九方辛夷,也是凝辛夷。你想要叫什么名字,都是你的自由。”九方青穹轻声道:“你可以是你想要成为的任何人。”
他抬手,终于触碰到了面前的如是菩提树,粗糙坚硬的树皮烙在他枯瘦的掌心,他却好似觉得这样还不够,紧紧地按在上面,却又好似怕弄疼这棵树般,有些颤抖地收回了手。
“十年前,我最后一次出塔,是看着我的妻子方相寰云以身祭塔。她以血肉神魂为阵眼,深埋菩提树下,这棵树的每一寸树干与枝叶,都是她的血肉。可我却高居塔上,足足十年,都没有来看过她一眼。因为她让我忘了这一切,让我的心中只剩下这个人间。既然这是她的遗愿,我也总要去完成。”他深深看着面前的菩提树,菩提枝叶舒展,满树的枝叶如雨落下,像是感知到了他此刻的决心和想要去做的事情,以叶为泪,泪如雨下:“阿云,你说我们女儿的名字,是辛夷盛开,春日将近的意思。可冬天总要到末尾,春日才会有辛夷花开。”
“阿爹……”九方辛夷颤声道。
“既然如此,理应由我来做这一场冬日的尾声。”九方青穹望着自己的女儿,微微笑了起来。
这一刻,他周身似是沉疴尽褪,那些流逝的生机全部逆转回到了他的身上,满头如雪的发漫卷,那张清俊无比、惹得昔日京城无数贵女朝思暮想的脸回到了最英挺如神祇时的模样,他的眼瞳之中,也重新有了光。
原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女儿,是这个样子。
他有些喟叹地注视她,看到她捂着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终于挣脱了身上的桎梏,拼命地扑上前来,却竟然穿过了他的身躯,扑了个空。
片刻前,还在她从高树坠落之时接住的父亲,已经肉身消散,空余一具神魂。
菩提树飒飒作响,玄天塔寸寸碎裂,一片像是毁天灭地般的轰然声嚣和天旋地转后,九方青穹蓦地振臂。
天地间有无数条肉眼可见的三清之线连在了他的身上,彼端却没入无尽虚空,不知所踪,似是去了遥远的彼方,却也有那么一根,连接在了徽元帝的身上。
不等徽元帝的脸上露出愕色,九方青穹已经并指为剑,起袖而挥!
游龙般的剑光在他周身掀起一片剑海,那些连接在他身上的三清之线被一条条斩断,节节寸断开来,每一条线的断开,都会让他肉眼可见地痛极,可剑意却并未有片刻停滞。
他乃大徽国师九方青穹,占天问卦,岂能苟利社稷,岂能容苍生成为欲壑的填料!
所以他以他的生命与躯壳来起这最后一卦,书写最后一次天象,将所有以两仪菩提大阵、藉由菩提叶与登仙药延年增寿,行不轨之事的世家中人体内的生机全部抽走!
徽元帝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才刚刚拥有了力量,却又将要失去,他高声大喊一声:“不——”
九方青穹的剑气却已经斩断了那根线。
然后,这位悲悯世人,眼中只有苍生天下的国师大人彻底力竭,他的肉身消散,神魂也已经累极,变得缥缈模糊起来。
而他既然已经为了苍生而死,所以终于可以不看苍生,只看自己眼前的一人,露出了最后一个模糊却温柔的笑。
“阿橘,别哭。”
第183章 “姬渊,朕来教你,何……
玄天塔的倾圮声中,无数嘈杂从周遭涌动而来,一早就驻守周围的神卫军高喊着“护驾——”,策马抽剑,试图冲破玄天塔的落石。
然而那些巨石轰然,又岂是人力所能突破,于是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摇地动,看着那些碎石从天而降。
却听两道年轻的少年音齐齐响起。
“守!”
“阵!起!”
一股三清之气柔和地铺开来,将那些落石托住,又有人将险些被困其中的神卫军和还未离开的小道童们一手一个地带了出去。
竟是元勘和满庭的声音。
便听元勘高声道:“师兄放心,有我们在——”
又有一片不太整齐却足够响亮的稚嫩声音应和:“师父说神都有异象,让我们来看着保护一下百姓!神卫军也是百姓嘛!护!都护!”
有神卫军的军汉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明明救自己的人看起来还是唇红齿白不过十来岁的小童,道袍都撑不起来,却拖着自己从碎石下连跑带跳,有些挂不住脸,又忍不住想笑:“格老子的!毛都没长齐吧你们!谁让你们来护的!”
那些穿着各色三清观道服的小道童们转头一笑,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除妖卫道,守护苍生!我们修行成为捉妖师,不就是为了保护大家伙儿吗?就甭客气啦!都是大徽一家人!”
“就是!就是!都是大徽子民,应该的!今日我们救你们,来日你们守疆护国救我们!”
……
玄天塔内,有人为了这个人世间刚刚烟消云散,也有人间帝王面上一片,三清之气震荡,眼看就要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可那样震怒沸腾的三清之气,却在石块之外的那些轻快却热烈的声音传进来时,变得平静了许多。
徽元帝已经很久没有迈出朱雀宫了。
就算去祭祖,也有里三层外三层的神卫军护卫,周围的百姓更是山呼万岁,又哪里能听到别的声音。
这是他时隔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真正来自人间的声音。
那些年轻天真嬉笑怒骂的像是唤醒了他深埋心底的回忆,像是有什么旷远的声音随着云层裂开后洒下的第一束光,一起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姬睿今后,定要除妖卫道平天下,以苍生为己任——”
还有那时他与凝茂宏九方青穹方相寰云几人一并游荡天下,平妖戡乱时,那些百姓们热泪盈眶的一声又一声的“谢谢”,明明家里已经没有多一滴的饭食,却还要将藏了很久,甚至都有些坏味的鸡蛋颤颤巍巍拿出来送给他们。
是了,最初的最初,他只是……
只是想要,让苍生不要再这么苦了。
“都死了啊。”一道轻柔的女声响了起来,明舜华的步伐优雅却带着轻快,她走到凝茂宏的身边,俯身看了看,又看向魂散而去的天穹,最后才将目光落在了徽元帝身上,仔细看了一眼:“你也快了。”
徽元帝抬眼看向眼前的女人,就算封存了十年的躯壳有些枯萎,她依然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态极妍,实在是绝世芳华。
可也不过如此。
“是啊,朕也快了。”徽元帝不冷不淡道:“国师此举,实乃断我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