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面孔或是悲伤,或是惊恐,或是痛苦,也都与他毫无关系。
可这一切却又并非真的全无关系。
他本应是大邺的三皇子,若非他生而命连破军,煞气太重,被批命不详,这座宫城理应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将在这里长大,或许被父皇所喜爱,也或许会卷入所谓的太子之争,被寄予厚望,但最终的一切都将化作子虚乌有,然后在这一场倾覆的战乱中,在这里死去。
淌过血,绕过那些挣扎与尖叫,他终于驻足。
长德宫中,有一座最为华美的宫阙,名为昭阳,天下人皆知那荣宠冠绝六宫的明贵妃便住在这里。
于他,昭阳宫明贵妃,还有另外一重意义。
那是他的生母。
昭阳宫门大开,不断有宫女从里面被拖出来,几乎要形成一条长长的血河,让人难以想象,高居其中的明贵妃如今是怎般境遇,是在宫破之前便自刎殉国,还是已经沦为了阶下囚。
有那么一个瞬间,闻真道君几乎以为,他要进去了。
可谢晏兮还是转身了。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带着与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符的冷漠,背着手向闻真道君的方向走来:“天下也要我救,苍生也要我救,长德宫人,也要我救。这世上人各有命,依我看,与其落在北满手里,还不如死在这里。要救你去救。”
闻真道君含笑看着他,脚下一步都不动。
谢晏兮抬头:“平时你把苍生慈悲挂在嘴边,现在却任凭这里血流成河?”
“阿渊,这是你的因果,不是我的。”闻真道君道:“我道随心,我已经救了这座长德宫里我应该救的人。”
我道随心。
他重新看向身侧的宫墙。
并不是真的完全不想去,人总会想要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有最原始也最真挚的对母亲的向往,他身为人,自然也有。他并不会觉得这样的向往可耻,却会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他渴慕的母亲,也是在他降生之后,就想要将他掐死在襁褓之中的存在。
真的不要进去看一眼吗?
他扪心自问。
是生是死,这或许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自己母亲的机会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声音在问,他难道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家有阿爹阿娘的日子吗?从来没有渴望过一次母亲的怀抱吗?
那些仓惶的宫人们有人在绝望之中惊叫着爹和娘,也有人踉跄几步,落泪无声,说自己此生再也无法尽孝。
可他倏而想笑。
明贵妃想要掐死他的原因,缘于那条他的批命。命连破军,离火牵身,嗜杀暴戾,难继大统,为国有害,他若身居高位,国将不国,必将引起战乱连绵,生灵涂炭。
如今没有他,大邺的气数不也还是尽了。
将天下战乱和生灵涂炭的原因落在一个刚刚坠地的婴童身上,实在荒谬可笑至极。
这样的好笑充斥在他的胸膛里,将他那一刹那的游移彻底冲散。
——他过去没有想要去见一眼明贵妃,如今也不想。他既然已经踏出这座长德宫,便从未想过要回头。无关怨恨,无关厌弃,只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与他全然无关的事情罢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应当怨,应该愤懑不平,却不知,这世上最难调动的,便是真正的没有情绪。
所以那些妄图打着他的幌子,再兴大邺的旧臣与旧世家,恐怕注定要失望。
既然从那诸般复杂纷呈的情绪中抽离,面前的这一切便如同褪色虚假的水墨,再也不能左右他的思绪分毫。
将要从面前这虚幻的一幕中抽离时,他遥遥听到,似有一道铃音响起。
叮铃——
极遥远的地方,有少女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善渊!你醒醒!”
“阿渊——”
他的一道意识在告诉他,她呼唤的是“阿垣”,但这一刻,他宁可自欺欺人地以为是“阿渊”。
许是他久久没有回应,那道声音里的急切更盛。
“谢晏兮!给我醒过来!”
眼瞳中浮现的身影从模糊到逐渐清晰,熟悉的明艳面容倒映在眼瞳中,还有一点奇异的从下颌传来的痛,等到意识逐渐明晰,谢晏兮才意识到,他好像是……靠坐在墙壁旁边的。
面前的少女虚虚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扣着他的下颚,眼中的焦急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但那份焦急很快就随着她的话语化作了恶狠狠的威胁。
“谢晏兮,你再不醒来,我就要用洞渊之瞳抽你的魂了。到时候你的所有秘密都要被我知晓,你不怕吗?”
她这样盯着他,瞳孔近在咫尺,极深且黑。这一刻,连她身后的风雪好似都停滞,漫天妖气也不入她眼。
她的眼中,就只有他。
谢晏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连呼吸的幅度都没有变化。
他看着凝辛夷撂着狠话,果真没有发现他已经信来,她眼瞳的色彩变了又变,洞渊之瞳展露到一半,却又被她按了回去,如此仿佛几次,她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洞渊之瞳可以操控神魂,在这种情况下的确可以与挑生蛊妖的幻境对抗,但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强制抢夺,会不会对谢晏兮的神魂造成伤害。
少顷,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松开了掐着他下巴的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从三千婆娑铃里取出来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东西。
纤细的手指在黑釉瓷枕上按了按,然后取出了一只乌木剑匣。
也不知是不是谢晏兮的错觉,在那剑匣显露出来的刹那,周围的虫爬都有了一瞬的凝滞。
“这破剑匣既然能压制我体内的妖尊,没道理对抗不过一只小小的蛊妖。”凝辛夷自言自语道,她的手指抚过剑匣上雕纂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妖祟,轻轻舒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就要开匣取剑。
她不知,谢晏兮却知道。
这雕刻诡谲的乌木剑匣中所放的,大约便是那柄传说中的却邪。
他几乎是怔然地看着她的动作,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最早的时候,她便说过,这剑匣与她朔月之夜的身体状况,是她最大的、最不可与人言说的秘密。而今为了他,她却竟然愿意将这剑匣取出来,这样大白于世。
“阿橘。”
一道声音止住了她的动作,谢晏兮的手按在了她的腕间。
凝辛夷的动作蓦地一顿。
她垂着睫毛,不言不语地开始将抚在剑匣上的手收了回去,沉默地将剑匣塞回黑釉瓷枕。
明明他没有醒来的时候,她的焦急与担忧溢于言表,可他真的醒了的时候,她却甚至不愿看他一眼。
“醒了就好。”末了,她轻声道,好似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倘若他没有先一步醒来,便会彻底一无所知。
凝辛夷想要起身,腕上那只手却死死按住她,让她跌了回去,坐在了他的腿上。
“凝阿橘。”他近乎执拗地看着她:“你取剑匣,是为了救我吗?”
“宿监使说了,这蛊虫名为挑生,若是成妖,最擅长将人拉入幻境之中,若是心智不坚,便会招回已经死去的那些至爱之人的魂魄附身。”凝辛夷平静道:“我只是怕谢家上下那么多魂魄都压在你身上,倘若真的这样,怕是谁都不能活着走出这妖瘴了。”
言罢,她又道:“既然你醒了,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找谢玄衣。”
“凝辛夷。”他却叫出她的名字,一动不动:“你曾经说过,这剑匣是你最重要的秘密,可你却愿意取出来救我。你之前说,不许善渊死,那么现在,你想救的人,究竟是他,还是我?”
水般斑驳的瞳色下,眼尾的猩红显得极为明显,他坐在墙边,衣袖沾灰,她被迫距离他极近,是而能再清晰不过地看到他眼底的那一抹难明的偏执:“你在意他更多,还是我?”
凝辛夷有些古怪地看着他:“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你吗?”
不,是不一样的。
他以善渊的身份与她相识时,不掺杂任何目的和利用,那就只是他这个人本身,和毫无保留的她的相遇。
可这样复杂的情愫在嘴边,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那种与身为善渊的自己之间的莫名较劲和比较,变成了只能将他的心底灼伤出一片洼地的暗火。
末了,千言万语却只能只化作一句:“你没有被蛊妖带进幻境吗?”
凝辛夷不太想细说,只随口道:“我身负妖尊封印,小小蛊妖,哪里敢近我的身。”
言罢,她转身便要走,却被谢晏兮一把拉住。
悬在两人腕间的红线愈发殷红如血,他垂眸看着凝辛夷的眼睛,终于一字一顿道:“阿橘,没有什么封印。”
凝辛夷莫名,抬头看他。
谢晏兮盯着她,慢慢道:“你身上的封印法阵不全,最后一笔未落。换句话说,那所谓的封印法阵,从来都并不成阵。”
凝辛夷惊诧无比地睁大眼,转头看向他。
谢晏兮叹了一口气,才轻声道:“阿橘,你仔细想想,你的体内,真的有所谓的什么妖尊存在吗?”
第140章
谢玄衣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天旋地转。
他明明上一刻还走在双楠村的风沙之中,不过一个错眼,竟然恍惚至极地站在了一片翠色的盛夏。
是扶风郡的谢府。
秋千高高荡起,有女眷的笑声如轻盈的铃音响起,翻飞的衣袂像是明媚的蝴蝶蝶翼,花香与熏香的味道一并弥散开来,顺着夏日难得凉爽的风,一起送到了谢玄衣脸上。
“阿满,快来帮帮忙!”有人在碧湖对岸冲他挥手,女子的披帛顺着她的动作飘荡出漂亮的弧度:“帮我摘两个果子,我够不着!”
于是谢玄衣腾身而起,从碧湖上涉水而过,足尖落在湖面一瞬,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下一瞬,他已经出现在了那颗果子树上。
荡秋千的少女们笑出声来:“阿满还是这么喜欢招摇过市。”
又有人直白笑道:“他就是最喜欢孔雀开屏的骚包性格,你们越是这样看他笑他,他越得意,不信你看他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像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谢玄衣看着那些眼熟的鲜活面容,里面有他的堂妹,表姐,还有一些旁支的姐姐妹妹们,大家的笑容都是那么的真实且温暖。
他抬手去触碰果子,入手微凉,就这样摘下来两个,从树上扔下去,他故意扔歪了一点,果然惹得树下的少女有些气恼的“哎呀”了一声。
“谢阿满!你不是诚心实意帮我摘果子就算了!”少女叉腰嗔怒:“果子摔到地上会坏掉的!”
谢玄衣满不在乎地托腮笑了一声:“满树的果子,坏了就坏咯,我再摘几个给你就是了。”
他边说,已经翻身上了更高的树梢,三清之气流转间,又惹得少女们一阵惊呼和笑意连连。
但等他真的站在树梢上的时候,夏日温热的风吹付过他的发梢,从这个高度看去,恰能将整个谢府的大半都落入眼底。
碧湖如镜,杨柳扶风,白墙黑瓦,恰是盛夏最美时。
可眨眼的刹那,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白墙倾圮,碧湖染血,猩红遍布,横尸遍地,整个谢府血色交加,寂静得仿佛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