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明明是虫子,可她看他的眼神,却分明像是在说,她对于相信一个人这件事感到恐惧,可她却依然选择了对他交付信任。
便如彼时,就像此刻。
她在克服恐惧,他却在提醒她,别忘了害怕。
“你忘了我身上有什么吗?”三清之气缭绕,凝辛夷带着止不住的厌恶之色看向身侧窸窣而来的阴影,唇角却带了蔑视:“有妖尊在身,应当是这些蛊虫避着我走才是。”
她边说,边向着一只蛊虫的方向探了探手。
谢晏兮心头猛地漏跳一拍,他甚至来不及去看周遭有什么,已经掠身向前,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那道连接在两人手腕之间的红线交叠,像是两人此刻重合的身影。
凝辛夷莫名:“你干什么?”
谢晏兮看着她的眼瞳愈深:“阿橘,这些蛊虫,未必会避开你走。就算避开你,也绝不会是因为什么妖尊封印。”
凝辛夷仔细看着谢晏兮的神色:“谢晏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却瞒着我?”
谢晏兮就要开口,这屋子的门却猛地被撞开了。
凛冬的风狂卷而入,将凝辛夷脸侧的发吹起,她眼神一凛,将要开口,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周遭的一切却都变了。
她孑然一身站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什么蛊虫,什么妖瘴,都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阳光从屋外洒落进来,暖洋洋地落在她的身上。
凝辛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三千婆娑铃还在,红绳上是三颗铃铛,一道虚幻的红线有些飘摇不定地指向不知何方,连接着的另外一段不知所踪。
她试着拽了拽,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彼端的回应,好似石沉大海。
这是……那蛊虫妖钩织出来的幻境?
难不成是那蛊妖见识到了谢晏兮的剑气后,自觉或许无法力敌,所以才将他们分别拉入了不同的幻境之中?
凝辛夷心底警惕,捏紧了掌心的九点烟,用扇子拨开了屋门。
屋外已经不是双楠村,而是神都百花深处的宅院中。
她踏出屋门的刹那,身后的门连同刑春花的破屋子都如梦幻泡影般消失不见。
面前的一切对她来说有些陌生,她像是第一次见到,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奇妙的熟悉感,像是她曾在这里度过许多时光,但这些记忆却都已经被深埋了起来。
那是一棵很高很高的树,凝辛夷确定在自己还能想起来的记忆里从未见过这么高的树,树冠舒展开来,遮天蔽日,阳光只能从缝隙里落下一点斑驳而温柔的影子。
神都有这么高的树吗?
凝辛夷分明还保持着警惕的状态,却在看到这棵树的时候忍不住驻足发了一会呆。
不真实的阳光洒落,她向前迈步,每一步都她在地面,她却像是行走在深海之中,好像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经过折射后的画面。
这是哪里?
这蛊妖的幻境,究竟将她带到了哪里?
为何这里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却又颇为熟门熟路地推开了又一扇门,向着有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阿橘睡醒啦?”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了起来,水色柔软的长袖垂落在地面,一只温暖的手抚摸在了她的发顶:“怎么不多睡一会?”
凝辛夷猛地驻足。
这道声音……她曾在朔月的梦境里无数次的听见,然而那些次的“听见”时,她的声音里,比温柔更深的却是深深的无奈,又或者说,那些温柔都只能踩在冷厉和严肃之后,变成迫使她向前,不要回头的动力。
“阿娘?”她下意识唤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奶声奶气,再低头去看,水面上倒映出她的模样,竟是梳着两个小发包的小奶团子,稚气十足,或许才只有三四岁的模样。
“快过来。”阿娘在水边冲她招了招手:“来看看阿爹今天钓了什么鱼上来。”
阿爹?
靠近水边让她本能地有些恐惧,可这两个字却像是有某种魔力般,让她慢慢继续沿着水边向前走去。
她的阿爹,不是凝茂宏吗?
凝茂宏何时有了垂钓的爱好?她的记忆里,好似从未有过这样的画面……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迈动小短腿,很短的一截路,却用了很是一段时间才走到,等她终于牵住了阿娘的手,仰头去看时,却只看到了从衣袖上垂落下来的,雪白的发。
那衣袖上有细密的织金,将云白底色的缎子照耀成了一片贵不可挡的繁复,那样的纹路却又并非毫无意义,针脚串联成一道一道的符箓,像是在阻止面前之人不可阻挡的衰败。
衰败?
凝辛夷怔然看着那一截雪白枯败的发,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
“阿爹,你的头发怎么白了?”她听到自己小声问道:“阿爹是生病了吗?”
“因为冬天到了。”阿爹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有些喑哑,却难掩原本的清澈与温柔,像是最纯净的湖水,带着温柔宽厚的笑意:“阿橘不要担心,等到春天来了,阿爹的头发就会变回和阿橘一样的黑色。”
阿爹这样说了,她自然相信,有些懵懂地点头:“阿爹没有骗我吗?”
“阿爹怎么会骗你?”雪白的发被风吹动,落在她的手背上,有些微痒:“阿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骗阿橘的人。”
阿娘的声音带了点促狭地响起:“是吗?是谁前两天说橘子不酸,骗我们阿橘一口吃了一大瓣,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被酸哭,居然还笑了半天了的?”
水面上的鱼漂动了一动,阿爹飞快转移话题:“哎呀,又有鱼上钩了!阿橘快来看看,阿爹这次钓的鱼肯定大!”
不对,这不对。
或者说,这一切都太对了,这是她想象中的阿爹与阿娘的相处,这或许也是她内心底最憧憬却已经全然忘记了的儿时的记忆。
可唯独……
那道自称是她阿爹的声音,不是凝茂宏的。
为什么不是凝茂宏的?
凝辛夷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撕裂成了两份,一份是沉浸在这份记忆中不愿离开的自己,另一份则是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与自问的不安。
这样的不安让这个世界的边缘很快就变得漂浮不定了起来,大块的墨色晕染开始出现在这片原本无暇的完美世界之中,像是在昭示这不过是从她头脑中挖出来的记忆,而非真实。
阿娘和原本就不甚清晰的阿爹的身影如梦幻泡影般开始碎裂,似乎有什么东西试图从他们身上抽出什么,然而数次僵持之后,面前的一切蓦地消失无影。
凝辛夷的身形一个踉跄。
寒风重新肆虐。
扫得她脸颊生疼的风沙让她回过神来,不过须臾,她竟然又回到了双楠村,只是她并不在之前刑春花的屋子里,而是站在了村中不知那一条僻静的小路上。
石头滚烫,宿绮云的应声虫在她的袖管中用触手缠绕住她的手腕,显然宿绮云日夜兼程,终于探寻到了这种蛊虫的由来。
一道人声在风沙中响起。
——“这蛊名叫挑生蛊。服用后会招来所思念牵挂之人的魂魄寄生,并且与他们共享身体,在黑夜里变成寄生魂魄的模样。若是挑生蛊成妖,会将人拉入幻境,并回忆起最思念和最爱之人,再心甘情愿被它附身吞噬。你们一定要当心,不要被拉入幻境!万一不小心进去了……就只有杀了所有出现在你们面前的人,才能出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宿绮云的音色都变低了许多。
倘若是真正思念,只有在梦里才能得以见到的面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有多少人有勇气向着他们挥刀呢?
凝辛夷认真听完,神色却慢慢变了。
她甚至来不及去思考方才自己被拉入的幻境到底意味着什么,便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样的幻境对于谢晏兮和谢玄衣来说,简直是天克!
她一抬手腕,竟然在这一刻开始感谢这不知从何而起的红线,毫不迟疑地向着红线相引的方向掠身而去,甚至来不及绕行避开那些厚重的墙壁,直接以鬼咒·无一物穿墙而过!
凝辛夷的身形如鬼魅的风般穿行,肉眼难以追踪,几乎要将漫天的妖气都甩在身后,她走得这么急,自然也没有听到在她方才驻足了片刻的地方,有一只挑生招魂、试图附身在她身上的挑生蛊虫蓦地炸裂开来。
一声呲响。
几乎是同一时间。
千里之外的神都里,一双几乎快要目无焦距的眼瞳猛地睁开。
他似有所感地侧头,窗外风与雪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如雪般的长发从他的鬓边滑落下来,周身的巫草随着他的动作散落逶迤,落了一地。
许久,他手指一动,似是呢喃般自问一句。
“谁在招我的魂?”
话音落下的瞬间,满屋巫草骤然燃起了灵火幽秘的光。
第139章
凝辛夷的身形如风,那红线指向不可测的远方。她对那些魑魅虫蛊素来怕得要命,方才说自己能克服恐惧,其实也不过是回怼谢晏兮时的嘴硬而已,但此时此刻,她在路过那些姿态各异的恶心蛊虫时,竟然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红线飘摇,被妖气冲击得像是下一瞬就要溃散,凝辛夷忍不住按在了那根红线上,三清之气倒灌,试图追溯到一个终点。
她屏了声息,生怕自己会引来更多的挑生蛊,也怕那不知从何而起的红线下一刻就会消失,拼命也要在这之前赶到谢晏兮身边。
她不敢想象,若是陷入幻境后的谢晏兮和谢玄衣真的被挑生蛊所控制,岂不是会招来谢家上下足足三百四十二人附身?!
三千婆娑铃一声轻响,凝辛夷在看到谢晏兮身影的同时便已经开始晃动手腕。
叮铃——
那铃音带着婆娑密纹从铃铛上荡开,如有实质的音波将谢晏兮周身所有的妖气与试图探足的蛊虫都震荡开来!
“谢晏兮!”她向他探出手去,掌心触碰到他胸前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扣住了他的下巴,手指压过那条方才被她的扇子带出来的红痕,迫使他与她直接对视:“谢阿垣?善渊?”
她口中变换着他不同的名字,入眼的那双熟悉的淡色眼眸一片氤氲的水色,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却分明少了焦距,显然是已经坠入了幻境之中。
“阿垣,醒来!”凝辛夷双手持印,她深吸一口气,在他耳边催动三千婆娑铃:“那些都是假的,是挑生蛊妖的幻境,死了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阿垣,快点醒来!”
叮铃——
是血。
谢晏兮低头看着自己衣摆上的血,再看向面前纷乱一片的皇都,看倾圮的红墙黑瓦,看横尸一地的宫女侍从,哭喊声几乎要与血色融为一体,那种浓到化不开的味道令人作呕。
“师父带我来这里的意思是,我应该救他们吗?”他听到自己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于是他隐约记起了,这应该是他大约六七岁那一年,大邺将倾,闻真道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带他路过大邺皇都的长德皇宫。
“不过是一场路过。”闻真道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缘起缘灭,都在你自己。”
既然是路过,那便要多走几步。
也不知闻真道君用了什么神通,周围人奔跑呼唤,又有刀剑闪烁,却好似无人能见到他在这里禹禹独行。
他对这里很陌生。
每一寸砖石,每一步转角,每一处宫阙都是全然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