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兮:“?”
凝辛夷振振有词道:“我摸过啦,你的手火热,想来应该不需要这种身外御寒之物。”
她转而探头去看另外一匹马:“小玄监使!”
谢玄衣怔忡间,手套已经被扔到了他的怀中。
谢晏兮:“……”
马车重新开始向前的时候,谢玄衣的手上多了一双绵软的手套,面巾下的唇角难掩上扬。
谢晏兮背脊挺直,本就穿得单薄,这样的单薄在冬日时,便显得格外令人瞩目,这样毫不畏寒的体质也曾惹得观中许多后辈艳羡过,觉得冬日少穿,看起来尤其英俊不凡,与众不同。
雁门郡的寒风如刀,谢晏兮本来毫无感觉,但此刻,他看着自己没有鹿皮手套带的一双手,竟然觉得好像也不是真的不冷。
可他侧过头的时候,对上的却是凝辛夷带了笑的眼眸,不过这么片刻,她的脸便被如刀的寒风吹得带了一层粉意,可她的眼睛却犹如能够破开风沙的璀璨星辰,而他正在星辰之上。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已经不需要任何外力来取暖了,因为他自己本身就已经足够点燃人世间。
他就这样垂眸看了她片刻,终于也弯了弯唇,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
凝辛夷不解其意地搭了自己的手上去。
谢晏兮道:“我不需要,但你需要。”
谢玄衣扬起的唇角逐渐绷直,他一夹马腹部,面色不虞地快马而去。
程祈年寡了多年,为人又刻板无趣,异性缘实在单薄得可以忽略不计,他自己本身原本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打算,这还是第一次从内心地觉得自己的存在非常碍事,忍不住耸动肩膀咳嗽了两声:“……不然我下车?”
另一侧,元勘已经先一步飞快滚下了车:“公子,我来骑马,您请上车。”
于是片刻后,一行人变成了满庭持驱车的马鞭,谢晏兮曲起一条腿,很是随意地坐在马车前,一只手从车帘下的缝隙伸进去,在袖下握着凝辛夷冰冷的手。
神行符的效果已经散去大半,谢晏兮却也没有再补,仿佛此刻马车的速度慢一点,才能让他的离火更好地落在那些荒芜之处。
程祈年一直不错目地看着车外的饥民,倏而道:“其实这些饥民,并非是大徽朝的错。战乱百年,天下民不聊生,这般地狱般的景象,又何止只有这一处。越是向北去,万物凋零,凛冬越是难过,连树皮都咬不动。”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凝辛夷轻声道:“方才那些饥民中,鲜少有壮年的男子。最多不过十四五岁模样,再向上,便是白发老叟,步履蹒跚,恐怕已经花甲。”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抬眼:“刑泥巴说过一个故事。”
“说前朝大邺连年征战,征兵无数,如此三番五次,不过几载,便已经将一个村子搅扰得所有青壮年都荡然无存,连年过五旬的老叟都要披甲上阵。”凝辛夷慢慢道:“他所说的,难道便是雁门郡的这些村子?”
说到这些的时候,她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她不是傻子。征兵到最后,甚至可能会让一个地区都绝户,又怎么可能只针对某一个村子。刑泥巴口中的那个或许便是他家乡的村子,不过是雁门郡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千千万万的村落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大邺朝战事不利,面对北满的南下,节节败退,伤亡惨重,雁北郡便是再荒芜,到底也在澜庭江以南,不过是征兵到空无一人罢了。在澜庭江以北,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程祈年叹息一声:“这里至少有人息,澜庭以北,那才是真的万径人踪灭。”
隔着车帘,无人能看到谢晏兮的表情,只有凝辛夷觉察到谢晏兮握着她的那只手似乎更炙热了一点,却也很快被风雪吹散,好似那只是她的幻觉。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可总有许多壮士,再也无法踏上归途,被永远留在了江的那一侧。”程祈年的声音里带了掩不住的怅然:“只是前朝已覆,前朝的皇室也都已经大半殉国在最后那一场乱战之中,又有谁还能让他们魂归故土呢?”
车帘外,策马的谢玄衣从马背上只字不漏地听完了这些话,他的眉头微微拧起,极是探究地看向车里,旋即又将目光落在了谢晏兮身上,与谢晏兮对视一瞬。
谢晏兮的指尖有离火亮起,纵风雪不能撼动半分,他神色散漫,像是在听车里人的对话,也像是毫不在意。
谢玄衣稍微抬眉,露出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谢晏兮牵动唇角,回了一个冰冷的、带着十足嘲弄的笑,仔细去看,那笑中还带了几分杀意。
一帘相隔,凝辛夷对车外的波云诡谲一无所觉,只顺着程祈年的话轻叹一声,又宽慰道:“此一时彼一时。观史如镜,哪有王朝可以长久,北满能占据大徽旧土一时,总不可能世世代代都盘踞。也说不定要不了百年,我们大徽便能厉兵秣马,夺回失去的疆域,而我们许多大徽人也可以回到故土啦。”
程祈年却摇头道:“有活着的人,才可以将逝去的人记住。若要等那不知多久的百年后,这些将士们说不定早就已经绝后了,又有谁还能记得他们,会帮他们魂归来兮呢?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纵使百姓无辜,大徽也总不可能为了那些在大邺与北满的大战中死去的亡魂们超度。”
“待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无论澜庭江以北还是以南,对于徽人来说,都是故土。”凝辛夷转眼看向程祈年,眼瞳沉黑宁静,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这天下从来都是先有国,才有家。小程监使莫要着相了。”
程祈年还要再说什么,却蓦地想起了一件事。
面前这位出身于龙溪凝氏的谢家少夫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已离故土。更如今龙溪凝氏有从龙之功,凝家家主凝茂宏更是总领百官,权遮半天,让人时而几乎忘记,凝家才是真正的离了故土,舍弃了澜庭江以北最是广袤的龙溪郡,不降北满,甚至为了掩护如今的徽元帝撤退,凝茂宏尚在襁褓中的两个稚儿都死在了南下的路上。
如今堂堂凝家家主的膝下,竟是只剩下了嫡长女凝玉娆,和一个拿不出手声名狼藉纨绔荒唐的三女儿凝辛夷,后院夫人也并无有孕的传闻,长此以往,怕是偌大的家产都要旁落。
念及至此,程祈年终是垂下了眼:“抱歉。”
凝辛夷弯了弯唇:“小程监使心怀天下,这是很好的事情。你说的这些,的确总要有人记得。若为天下计,应是我说感谢,小程监使不必感到抱歉。”
许久,程祈年才低低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由此一路,竟是就这样静默下去。
在半路耽搁了这么一段,纵使一路未停,真正赶到双楠村的时候,天边也只剩下了最后一缕残阳斜挂。
官道在深入雁门郡后,早已变得不如陵阳郡那般平坦,黄沙一层又一层地覆在其上,让平坦的官道变得颠簸且崎岖,这一行便如古道西风,是真正的风尘仆仆。
凝辛夷下车时,只见那双楠村头的木质牌匾已经被风化得不像样子,摇摇欲坠,被风吹得摇摆不定,似是下一刻就要坠落在地。牌匾上原本朱红的字迹褪色大半,变成了沾染着些许黄沙的暗红,一眼看去,简直像是又南村。只是那又字的位置偏下,南的位置太右,这才显出几分怪异,让人多看几眼,才能看出这村子真正的名字。
只是看这村子模样,或许也早就无人在意,这村落究竟叫什么名字了。
牌坊之内,老屋旧舍颇多,虽然看起来都有些破败,却也有还未散尽的炊烟。
这一路见到了太多惨状,如今见到双楠村尚且有人烟,大家竟然不约而同地稍松了一口气。
“竟然已经到了这个时辰。”元勘望了望天边,倒是很有行路经验:“公子,我先去探探路,看看有没有哪家能暂留我们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他下马,徒步入村。
凝辛夷稍微活动了一下腿脚,又顿了顿,忍不住绕到车后,小声将口中的黄沙吐了出来:“好大的风沙。”
她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唇齿间便已经有了黄沙的颗粒感,带着漫天的土腥味道,没入喉舌,好不难受。
边说,她边看向谢晏兮:“方才你在车前,也是如此吗?”
谢晏兮递来一只水袋:“涮涮嘴?”
凝辛夷接过来,甘甜入口,她满嘴的土味终于冲散了一点,然而甘甜混杂了土味,更显得奇怪。她神色古怪片刻,到底没忍住,还是跑去一边吐了。
少顷,她突然又意识到一件事:“等等,我们的水不都用来煮粥了吗?你竟然私藏了一袋?”
谢晏兮这才道:“不是私藏,是才发现还多了这一袋水。”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幸好还有,否则我们娇生惯养未经风沙的凝小姐难道要含着一嘴风沙进村吗?”
凝辛夷:“……”
凝辛夷无言以对。
她在这边与谢晏兮说笑,却未发觉,那边谢玄衣不知何时掀开车帘,一步踏入了车中。
“程祈年。”他平静地坐在方才凝辛夷的位置,腰间的剑平放在膝盖上:“方才你在车中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程祈年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那不知名的毒在他体内蛰伏,如今越是靠近双楠村,他越是觉得自己的血中好像都有什么东西在翻涌,让他连这样靠坐都很艰难。
但他却没有避开谢玄衣的问题,而是不避不让地看向了他的剑,再看向他蒙面后只露出来的那双眼:“我所说的,与玄监使又有什么关系?又或者说,玄监使与谢大公子,又是什么关系?玄监使真的姓玄吗?谢大公子,真的姓谢吗?”
“程祈年,你是不是管的太多了?”谢玄衣冷冷道:“你我同僚多年,共事许久,一同杀的妖也有十七八只,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好奇心这么重的人?”
程祈年却只苦笑一声:“自然是有必须好奇的理由。”
谢玄衣静静看他片刻,手指轻轻摩挲剑柄,倏而道:“程祈年,你想死吗?”
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在天地间,四野寂静得可怕,有乌鸦振翅的声音,旋即是落于枯枝树梢发出的嘎嘎声。
天穹从稠蓝到漆黑,不过是眨眼一瞬间。
该是家家户户都点燃灯火的时候了。
然而目之所及,所有的光都灭了,整个双楠村都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元勘却还没回来。
一声古怪悠长的调子随着打更的梆子声响起。
“入夜——严禁火烛——”
第130章
“先等元勘回来。”谢晏兮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道:“如果真的遇见什么,他会发讯号的。”
又看向满庭:“你去问问那更夫,因何此刻就打更。”
满庭领命去了。
谢晏兮这才抬手敲了敲车壁:“程兄,你身体如何?如我所猜不错,今夜恐怕无人会愿意收留我们。你还撑得住吗?”
马车之内,两人还在静静对峙。
程祈年没有应声,而是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谢玄衣。
就算真的要杀,谢玄衣也绝不至于挑这个时候,他见程祈年这样,有些嘲讽地勾起唇角:“程兄好的很,生龙活虎,有我在这里,你们一切放心。”
他话音落下,车帘却被掀开了。
凝辛夷从马车外看了进来,目光里带了点稀奇地落在谢玄衣身上,显然对于他居然在车上这件事颇为惊讶。
“少夫人在看什么?”谢玄衣的目光从她还被谢晏兮牵着的那只手上滑过,声音有些生硬。
凝辛夷斟酌词句:“这一路来,与小玄监使也算熟悉了,本以为小玄监使乃是面冷心也冷之人,所以才会对小程监使的状况不闻不问。没想到是我误会了,原来小玄监使也会担忧同僚的性命。”
谢玄衣:“……”
是挺担忧的,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担忧。
然而程祈年所推测出的一切,是万不可以被凝辛夷知道的。
否则他这一路来的筹谋都要功亏一篑,尤其现在,谢家的旧部已经顺着他们现下已经探查到了蛛丝马迹,继续去查登仙的去向究竟涉及多广。谢家旧部能人众多,更不必说昔日的谢家暗桩不知凡几,如今不过数日,旧部拿回来的名单便已经列了长长一串,令人咋舌。
如此查下去,三年前的事情,总会有蛛丝马迹浮出水面。
这样的灭门大案,就算是乱世之中,时隔又久,大多证据都已经被时间湮灭,幕后之人自然也会自以为天衣无缝地抹去了一切,可这世上的所有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他有一种预感,距离他知道一切的真相或许并不远了。
又怎可能在这个时候,因为程祈年而功亏一篑?
念及至此,谢玄衣倏而抬手,将一直以来覆面的黑色面巾取下,露出了那张因为常年不见光而愈发苍白的面容。
他似是比前些日子还要更消瘦了一些,下颌线更加清晰,眼下鼻侧的绯红小痣便显得更加明显,让那张在过去记忆中总是飞扬肆意的少年面容平添了几分本不存在的阴郁和不耐。
让凝辛夷蓦地意识到,此前谢玄衣与她单独相处时露出的模样,或许才是他的伪装,他在有些生疏地做出当初他们熟识时的模样,然后再在背过身时,抹去脸上所有的笑容。
但凝辛夷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只是盯着他看了片刻,却不问他怎么突然想通了把面巾摘掉,只道:“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