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祈年蓦地闭上了眼。
凝辛夷已经不需要他说出那个是字,这样的反应足够说明一切。
一直以来的猜想被证实,凝辛夷的心却没有落实的感觉,反而有更多的疑问涌出心头,她的目光落在闭着眼的程祈年的脸上,其中的探究之意像是带着一股有如实质的锐意。
程祈年当然知道凝辛夷已经明白了什么,但他这个人,既然答应了她,便是最初的时候绝难料到她竟然会直接这样猜到,只要他点了头,这个是字,就是一定要说出口的。
只是还不等他嗫嚅着嘴唇说出那个字,马车突然一个颠簸,竟是蓦地停了下来。
凝辛夷微微拧眉,就要掀起车帘去看。
一只手却掩住了车帘,卸去了她的力:“别看。”
谢晏兮的声音从车壁外传来,密闭的空间里,他的声音穿进来的时候有些失真,却带着一股让人镇定的力量:“有人拦路,不必担忧。”
什么人拦路却不让她看?
凝辛夷只是顿了顿,手下便已经再度用力。
谢晏兮的这一拦其实是某种下意识的反应,但等到手下的车帘有更多不大却坚定的力传来是时,他才倏而回过神来,蓦地松开了手。
马车外没有洪水猛兽,没有妖祟作乱。
马车外有的,不过是太过真实的人间。
而他,也不过是下意识不想让她看到这样污秽的人世间。
光从车帘外铺洒进来。
已是雁门郡。
入目是覆雪的黄沙,冬日的大地更加干燥,官道两侧的土地早已皲裂成一望无垠的龟壳模样,寒风肆虐,寸草不生。
而官道两边跪满了人。
衣衫褴褛,已经冷得几乎僵硬,却还在努力向着马车的方向伸出手来的人群。
他们的眼中甚至已经没有了乞求,只剩下一片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被磋磨殆尽所有情绪的麻木。
如此多麻木堆积在一起,那些已经冷紫发灰的嘴唇蠕动出含糊不清的字眼,听不清字眼,却已经自然而然成为了风雪黄沙中的悲鸣。
凝辛夷掀开车帘的手顿在了原地,任凭冷冽的风将车中的暖意卷走。
衣衫褴褛的人身后,大地上覆雪的白里,不仅仅是白雪,还有曝尸在外的嶙峋白骨。
“冻土难开,依照北地的规矩,入冬之后便不能动土安葬了。但若是那些仅剩的亲人也没挺过冬日的尸首,只能这样被风化。”谢晏兮也看到了那些白骨,他的声音被风吹开:“久而久之,便成了这样。”
他骑在马上,与凝辛夷说话时从马背上俯身下来,这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却做得极是自然。
“你来过这里?”凝辛夷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落在马车旁的那些拦路的人们身上,只觉得心口都像是被压了一块厚重的石头,又闷又堵,喘不上气来。
官道之上,所有人都会避让,疾行的马车来不及刹车的话,在官道上拦路乃是死路一条。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死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倒不如用自己的死,来换取或许的一次停车。
“公子。”元勘站在车下,方才他停车便是因为车轮被卡主,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吱呀。他早就随着谢晏兮走南闯北,见过许多惨烈的人间,可此刻,他的脸色依然难看:“卡住车轮的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被风一吹就要消散在半空中。
“是人。”
已经死了的人。
甚至不需要车子来触碰,那人在爬上官道后,便被更多一并涌上来的其他人层叠堆积,这种拥挤是为了微末的取暖,却也让本就脆弱的人被困于其中,直至不知何时长眠于此。
平妖监的官印可以避人,但又有什么符阵会设计避开没有生息的人呢?
所以才会有人的尸骨卷入车下,阻了车行。
“元勘。”凝辛夷倏而道:“甄监使给我们备了多少干粮?”
元勘抬起眼。
凝辛夷闭了闭眼:“我知道杯水车薪,也知道这一点食物说不定反而会引起争抢,说不定还会因此造成更多的事端,可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但既然看到,她也绝难做到就这样扬鞭而去。
谢晏兮的目光在落于凝辛夷身上时,才从冰冷变得有了温度。见她如此,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满庭,锅带了吗?”
满庭愣了愣:“带了。”
谢晏兮言简意赅道:“架锅煮粥。”
满庭拎着锅,有了一刹那的茫然:“现在?在这里?用什么生火,又哪来的水……”
凝辛夷却已经明白了谢晏兮的意思,她飞快从车上跳了下来:“有的!”
干粮是甄监使备的,溶于水中正好可以作粥充饥,至于水,马车上也有一些水,却远远不够。
但凝辛夷有三千婆娑铃,储水的那一颗铃铛此刻正在谢晏兮的手腕上。
谢晏兮衣着单薄,抬手便已经露出了袖下的红绳。
刚刚翻身下马,想要也来帮忙的谢玄衣猛地停住了脚,眼神不可置信地顿在了那截太过醒目的色彩上。
凝辛夷已经并指落在铃铛上,每出现一圈婆娑密纹,满庭的锅中水便会重新充满。
谢晏兮蹲在锅边,一只手指点在锅底。
离火从他的指尖升腾起,不过片刻,那锅子已经滚烫。
元勘已经组织着饥民们排队上前,一人一碗,决不能多。
有谢玄衣蒙面持剑在一旁,又有官服傍身,饥民们自然被震慑,不敢有一点僭越之举。
一时之间,官道一侧竟是排起了静默的长龙,只剩下了煮粥与喝粥的声音,还有时而响起的清脆铃音。
那微薄升腾起的热气不能穿透这个冬日,却也至少能让饥民们看到哪怕一点点希望,拥有至少一日不那么饥饿的肚子。
程祈年体虚,又有毒素在身,不便下车,但他就这样靠在车壁上,目睹了施粥的全程。
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的青年有些出神地看着遍野的白骨,目光落在蒸腾的粥上,最后慢慢落在了谢晏兮身上。
他的眸色太淡,显得浮冰碎玉,总是冰冷,可是冰冷,也总归好过漠然和视而不见。
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
程祈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瞳里,看到了这不宁的世间。
直到甄监使备下的干粮全部都用尽,用了太多圈婆娑密纹的凝辛夷额头有了薄汗,她才收回了那两根手指。
见到谢晏兮看她,她弯了弯唇角,在重新登上马车前,似是解释,也似是在对自己说:“总要尽力做点什么。还有,谢谢你。”
不是因为救了她的命而谢谢他,而是为了他愿意驻马停足的此时此刻,和他指尖燃起的、只为烧开一锅水的本命火。
他的火烧尽过无数妖祟的尸首,也曾燎起曳影刀刃,带动一片火色剑气,可以点燃敌对之人的三清之气,让对方痛不欲生,却唯独只有这一次,他的火,竟然被用来……救人。
谢晏兮沉默片刻,他翻身上马后,倏而再抬手,向着风雪中人海聚集的空地一点。
火折子会被这样凌冽的风雪吹灭,干柴也被厚重的雪打湿,可离火,却可以在这样的黄沙雪原上燃烧,为这里的人驱散寒意。
一碗薄粥换来的,是一声麻木的感谢。
但一簇火,对于这满荒原的饥民们来说,却是真正的希望。
“火!是火!”不知是谁先哑着嗓子,喊了这一句。
“有火!有火可以在这里点燃——!”
旋即是更多喧哗和奔跑,但到了最后,所有的喧嚣都化作了一个动作。
满野的饥民环绕在那一片火色周遭,向着谢晏兮的方向,重重跪下,满面泪水地沉沉伏地。
熊熊燃烧的离火倒映在所有人的眼中,仿佛在跳动着,将他们已经死寂的人生重现点燃。
生平第一次,谢晏兮看到,自己被所有人都惧怕厌恶的离火,竟然也可以给人带来生的希望。
第129章
元勘和满庭的眼底也被火色缠绕,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情绪。
——他们自小便在三清观长大,从有记忆开始,便已经有了善渊师兄的身影。初时记忆里,善渊师兄的眼眸比现在还要淡,那是一种藏在表面的温柔之下的疏离,三清观大师兄善渊光风霁月的声名之下,对整个人世间的漠然。
是的,漠然。
他随师父闻真道君出观下山,所行所去都是为了苍生,可他的眼中却从未有过人间苍生的影子。
那时的元勘和满庭年岁尚小,不懂为何如此,却偶然听见过闻真道君与善渊师兄的对话。
“阿渊,为师带你见了这么多苍生,你见了这么多人对你感激涕零,奉你为救命恩人,你依然心无波澜吗?”
“他们应该感谢的,是带我踏足此处的师父您,而非是我。世人多愚钝,只看表象,只注重果而忽略因。”善渊的声音平淡且冷:“怎么连师父您都看不透吗?”
闻真道君长叹一口气,才要开口,善渊已经笑了一声,声线变得散漫且冷峭:“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可惜我生而命连破军,离火燃身,这皮囊之下除了杀伐煞气别无他物,若是为天下苍生计,依我看,与其像师父这样想方设法的感化我,倒不如早点一剑了结了我。也省得我有朝一日大开杀戒,为祸一方。”
连自己的命他都尚不在乎,且充满厌弃和冷嘲,更何况苍生。
可现在。
现在的善渊师兄,勒马驻足,抬眸而望。
元勘不知道此刻,他到底有没有看到师父所说的苍生,又或者说,在他的感知里,所谓的苍生和其他人的是否一样。但他们能看到,将他们的眼底灼出了一片火色,终于也燃烧在善渊师兄的眼底,将他冷淡的瞳色倒映成了一片靡丽的璀璨。
元勘深吸一口气,悄悄侧头,擦掉眼角将落的泪珠,就要扬鞭,继续前行。
一道声音却从身后传了出来。
“等一下。”凝辛夷刚回马车,又探出头来。
于是元勘扬起的马鞭又顿住。
“阿垣。”凝辛夷向着谢晏兮招了招手。
谢晏兮刚刚从离火的火色里收回目光,她喊他,他也不问何事,只直接策马向前。等他到了近前,凝辛夷已经飞快地伸出手,摸了一下谢晏兮的手,少顷,又收了回去。
谢晏兮轻轻挑眉,还没搞清楚她要干什么,却感觉到了身后有一道来自谢玄衣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又过了一会,凝辛夷从马车里递出来了一双鹿皮手套。
谢晏兮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下意识便要伸手。
那手套却向着反方向缩了缩:“不是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