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了极大的自控力,才没有失手直接将那颗佛头扔在地上。
泥塑的佛头,怕是经不起她这一扔。
她强忍着心中的震动,重新看向了四周的墙壁中的白骨。
那些白骨依然披着僧衣袈裟,嶙峋白骨撑不起僧衣,但墙壁中的砖石和泥土可以。
那些列阵的僧侣白骨有的手持佛珠,有的双手结印,也有的手持金刚降魔杵……凝辛夷一一看去,竟是一时间忘记了方才的悚然,只是胸中的震荡之意,依然难平。
因为所有这些被封在墙壁中的僧侣,分明都是战斗的姿态!
他们有的面向大殿内里,有的向着殿外,好似腹背受敌,却依然怒目圆睁,不肯倒下,直至最后一刻。
脚下殿中有杀阵,墙中有僧侣不肯放下武器的白骨躯壳,殿外有扭曲诡谲的森森白骨,却一步都无法踏入殿中。
再结合之前的推测,一个更明晰,也更立体的猜测浮现在了凝辛夷的脑中。
菩元子的离开,是因为报国寺与何日归背后之人的同流合污,自甘堕落。
可一处寺院中,僧侣几何,人心繁多,便是一时的利益驱使,使得大家的言行一致,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也是人心。
随着王典洲的行事愈发荒诞残忍,或许这其中也还有别的事情发生,报国寺中的僧侣们逐渐分为了两个派别。
有人想要回头是岸,放下屠刀。
有人却不愿意在这里停下。
这两方最终爆发了极其剧烈的冲突,昔日同门甚至不惜反目成仇,刀剑相向,血流成河。
所以才有刀剑向内,也向外,因为殿内殿外都是敌人,这宝殿,两方都进得。
可倘若只是意见相左,真的会闹到如此地步吗?
这杀阵究竟又是什么用意?
更何况,这杀阵的阵心都被她一拳打开,却没有被触发,只能说明,这杀阵已经作用过了。
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人甘愿顶着杀阵,也要拿到?
凝辛夷沉默了许久。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被牵灵提在自己手中的那颗佛头。
少顷,她终于叹了口气,在心中宣了一声佛偈,闭眼,松手。
然后在那佛头落地的同时,面无表情地抬脚,一脚踩了下去!
佛头的面中裂开了一条缝。
那条缝逐渐扩大,最后让整个泥塑的佛头都碎裂开来,让内里封存的一个小小的玉匣子,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果然有东西。
凝辛夷俯身,将恰好滚到了她脚边的东西捡了起来。
玉匣子的质地并不多好,玉质有些粗糙,入手并不温润。
但在打开玉匣子后,一样东西落入了凝辛夷的眼中。
有淡淡的、乳白色的光从那样东西的周身透了出来,但那样的色泽并不明亮,像是被困住许久,却始终想要在这样的一片泥泞沼泽中普度众生。
是一颗舍利子。
一颗如指甲盖那么小且薄的舍利子。
可那玉匣子中,分明还有放置其他舍利子的位置,而今,其余所有的舍利子都不见了,只留下了这好似是被遗落般的薄薄一片。
原来,这报国寺中,竟然供奉有舍利子。
一切都变得更明朗了起来。
原来是为了舍利子。
此物在所有佛家僧侣心中都是绝对神圣不容侵犯之物,更不必说,这报国寺封存舍利子的地方,乃是这尊泥塑佛像的头颅之中,倘若有人想要将手伸到这里,不亟于要将这尊佛像斩首。
于是报国寺的僧众们在因为自己的贪念引狼入室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报应。
他们本应为了苍生在此修行,半途迷失,坠入深渊,却到底为了守护舍利而亡,死后也不惜以自己的躯壳和白骨为阵,守护这一方大殿,不被殿外的邪祟和妖鬼侵扰。
然而事与愿违。
杀阵失效,佛像坍塌,他们想要守护的舍利子也被人夺走,只剩下了最后没有被发现的这一小片。
而今,这一小片舍利上,却满是业障。
报国寺的僧人所造下的业障。
这怎么不算是一场轮回。
报国寺的僧人们临终时,拼死也想要守护这殿中的大佛舍利。而当他们真的为了这舍利舍生赴死,这舍利却反过来想要将他们的业障化解消弭,甚至不惜将那些业障缀于己身,哪怕有异化的风险也全然不顾。
纵地狱,亦往矣。
祂代众生受众苦。
那颗舍利明灭不定,
凝辛夷再抬头。
原来此处所尊,乃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地藏王菩萨。
可惜此处现在佛力式微,白骨累累,业障重重,这一片舍利更是承满了报国寺中的业障之力,若是她再不管,恐怕此处真的要连同山下的定陶镇,连绵出一片滋养妖祟的阿鼻地狱。
凝辛夷闭了闭眼,将瞳术收拢,她已经感觉到了些许的体力不知,此前动用了鬼咒·回溯之力的反噬感将要上涌,她心知要速战速决,不能再等。
只是不等她重新燃起灵火,那片在她掌心的舍利子竟然若有所感般,腾地燃烧起了一小片火色。
凝辛夷下意识想要松手,却发现,那火如莲花盛开,一片片绽放,最终在她的掌心绽放出了一朵形如红莲的火花,而她竟然没有感受到半分灼烧之意。
舍利所燃,自然是红莲业火。
红莲业火,褪一切恶,渡一切罪。
她若有所感,将掌心的红莲向前一递——
一片火色莲瓣垂落在地。
刹那间,火色燎原。
*
在夜色中纵马而来的青年耳边倏而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铃音。
谢晏兮心头一跳,想起她之前的话语,蓦地向着群青山上看去。
一缕火光乍现。
顷刻,火色炸开,将整座报国寺都吞噬,照亮了半边夜空。
元勘吓了一大跳:“这是什么情况?有人火烧佛寺了吗?”
他转眼想要对满庭说什么,却见身前的谢晏兮已经不见了踪影。
“师兄?!”元勘惊呼一声。
谢晏兮的脑中空白一片,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弃马提气,以最快的身法向着群青山上掠去。
凝辛夷还在那里。
她说要等他一起,此刻火却先燃了起来,定是这里出现了什么旁的变故。
她……还好吗?
硝烟的味道越来越浓,他手腕上的那一串三千婆娑铃的铃声愈发急促,像是感知到了主人的危险般,几乎响成了一串清脆。
谢晏兮到达近前时,整座报国寺都已经烧了起来,火光冲天,墙体噼啪剥落,内里不断有梁柱轰然倒塌的巨大声响,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阿橘——!”他大声喊道。
无人回应。
他驻足在门前,毫不犹豫地抬手,推开了被火吞噬的大门。
那火将他的手掌灼得一片通红,痛楚难忍,他素来最厌恶受伤,此刻却仿若未觉,甚至没有思考,他体内有离火熊熊,寻常的火都难以伤害到他,为何此处的火却让他的血肉模糊一片。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展开三清之气来寻人。
“阿橘——你在哪里——!”
他跨过已经被火烧得狼藉的地面,躲避不断倒塌的柱体,试图在每一个下一瞬看到凝辛夷的身影。
火色越来越浓,在他终于越过重重废墟,到达大殿面前之时,那原本还有一根柱子支撑的大殿就这样在他面前,轰然倒塌。
谢晏兮整个人都顿在了原地。
下一瞬,他扑将上去,想要握剑扫平这一片废墟,手却又顿住,只怕自己的剑气反而伤人。他想要用手去抬和挖出废墟中的人,却第一次只觉得一己之力竟然如此渺小。
他张了张嘴,音色已然带上了哑意。
“凝辛夷——!”
大殿坍塌,火色燎原,将空气都灼烧得虚幻扭曲。
火光之中,一道纤细的身影慢慢浮现。
她一手持扇,另一手的掌心绽放着一朵正在剥落莲瓣的火色莲花。
手持业火,火自然烧不到她。
她没有死,甚至毫发无伤。
只是此刻,他最想见到的人,却停留在了距离他几步之外,慢慢停住了脚步。
凝辛夷静静地注视着他,神色复杂至极,她先是看向他血肉模糊的手,他被灰烬染脏的衣袍,然后才缓缓看向了他的眼睛。
她张了张嘴,似是有很多话语要说,她的眼瞳在这样的火色下,仿若最澄澈的黑曜石,倒映出绯红,也倒映出他的模样。
时间像是在这一刹那静止,漫天只剩下了火烧燎原,风吹动衣摆,和她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1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