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烧了这里,是因为此前那些佛像与红粉骷髅的幻觉实在出现得诡谲,此处曾受人供奉,佛像虽然破败,却到底镇这一方土地。若是邪祟在这里滋生,恐怕后患无穷,保不齐会不会有几位捉妖师折在这里。
此外,她也想看看,火烧是否会逼出这山中藏着的那些秘密。
——报国寺如此,那距离这里并不算多远的慈悲庵呢?
但谢晏兮说要等他一起,凝辛夷想了想,看了眼天色,便也真的就这样坐在了报国寺破败大殿的屋檐上。
日落西山。
从定陶镇看群青山时,只觉得黄墙黑瓦,肃穆宁静。而今人在山中,垂眸去看定陶镇,不知不觉,竟也满眼慈悲。
像是山上寺,山中人,便天然应该庇佑和注视这一方百姓。
不远处的松枝低垂,压在上门的厚雪不堪重负地落地,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
凝辛夷像是被惊醒,转头看向那只被压弯的湿漉松枝,再看向报国寺破败的院落时,只觉得若有所感。
一年多之前,陈管家上山来请菩元子上师下山时,这寺中尚有香火,不过一年时间,这里却已经破落至此。
一切的衰败都绝非无迹可寻。
正如能压折一根松枝的雪,绝非一时半刻所能够积累。
菩元子会因为自己当初答应下山是受了钱财之诱而心魔丛生,潘然悔悟后,只想赎罪。那么这报国寺中的其他人呢?
这里可还曾是一方净土?
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否则菩元子又怎会在悔悟后,宁可易容成落拓老汉,也不愿再踏入报国寺一步?
凝辛夷心中,有答案开始逐渐明晰。
因为菩元子不愿意同流合污时,他便已经与这里格格不入。
而那一株插在无头佛像脖颈处的何日归,也像是在昭示着这一切的源头。
王典洲如此疯狂地在王家大院里制造登仙时,报国寺是不知,还是早已同流合污?是谁帮他联系到了其他世家?那些世家便是再衰败,又凭什么相信他一个小小富商做出来的药,还甘愿被他驱使?
这其中一直都少了一环。
这一环,应当便是她脚下的这一座报国寺。
如若有这样一座庇佑一方的佛寺为登仙做担保,并且将它引荐给世家呢?
这样一来,一切便都能说通了。
这一场日落还未尽,日斜西方,将所有一切的影子都拉长,包括她的。
她的影子有一半在屋檐上,另一半落在报国寺的院中。
菩元子下山不归,直至圆寂,都在意图化解自己的业障。
那么报国寺的业障呢?
这一场彻底的毁灭和倾圮,是业障吗?
凝辛夷若有所思地看向脚下,片刻后,她踏着夕阳的余晖,翻身而下,重新站在了报国寺的门外,然后一伸手。
这一次,她没有用九点烟,而是用手推开了报国寺的大门。
靡靡歌声重新入耳,红纱扑面,芙蓉面的少女折腰向下出一个柔弱无骨的弧度,露出嫩白细腰。
此前在她面前业已消散的一切重新浮现,像是她第一次推开这扇门般,旧事重演。
果然和宁院一样。
她用手推门,才能以身入局。
凝辛夷笑了笑,欣然抬脚。
踏进去的那一刻,凝辛夷想,若是谢晏兮来得快,说不定真的能赶上一起烧。
第115章
重入报国寺,凝辛夷径直走到了这寺院唯一的宝殿门外。
这本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她所见过的佛寺,无一不是三门并立,入无相后见天王殿,穿过天王殿,才会来到大雄宝殿,再向后,往往还有藏经阁,方丈室,法堂,佛塔,和众僧平素的居住之处。
可这报国寺,竟然只是一进院落,那大殿的牌匾碎了一半,只空余了宝殿二字。
殿中端坐,不过一尊佛像,两边随侍的弟子尊者已经不知所踪,只留两块稍显突兀的空白。
堂堂偌大一个报国寺,竟然只剩下了一尊不辨面容的佛,就连身上的细节都残破模糊,不辨身份。
天目看不到什么妖气,那便换一种方式。
白纸蝴蝶从忘忧伞上振翅,不过眨眼,便将那断首佛像落满。
再片刻,所有的白都开始凋零。
那是一种像是白烛遇烈焰般的融化,不消片刻,所有的白纸蝴蝶就彻底消融在了佛像的表面,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凝辛夷的神色逐渐变得郑重了起来。
洗心耳多为境界低微不过通灵见祟的捉妖师,只等妖祟尽除后,以白纸蝴蝶消弭人心中的恐惧,鲜少有人如她这样,反过来用白纸蝴蝶来试探和开路。
可即便是她早就将白纸蝴蝶运用出了许多花样,见识过许多的色彩,却也第一次见到这样彻底的消融。
凝辛夷站在宝殿门口片刻,终于抬脚,跨过了高高的坎。
在殿外时,尚有夕阳的余晖洒落,踏入这里时,方觉这殿中莫名的阴森诡谲。
她若有所感,蓦地回头。
却见那些本在殿外自顾自地吟歌曼舞的少女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她们似是无法跨过这宝殿的门槛,被什么无形的屏障阻挡在外,却又渴望着这其中的什么。
在这种渴望的趋势下,她们的姿态逐渐扭曲阴狠,那些轻纱红粉的身外之物连同伪装的皮肉一并剥落,终于露出了白骨嶙峋的内里!
白骨渐多。
越来越多的白骨不知从何涌出,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将大殿门外爬满,几乎将所有的光都遮住,让这本就阴森的佛殿更加光怪陆离了起来。
殿门大开,虽然那些白骨暂时无法进入,却不禁让人想象,这屏障能坚持到几何。
饶是凝辛夷过去也闯过不少妖瘴,如此诡谲之地,也实在罕见。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
白纸蝴蝶不能落,天目也不能看透,那佛像断首之处尚有袅袅的烟气蒸腾而出,像是某种还没有被破开的力量在庇护此处。
究竟是什么力呢?
凝辛夷不能辨别,但这不代表她不能捕捉。
她抬起手中折扇,一寸寸展开,直至九根扇骨全部展露出来。
饶是此处佛堂破败,佛像断首,她也依然保持着对释道应有的尊重,没有在这里招神拘鬼相助,以免冲撞。
她举扇至面前,遮住了她翕动的唇,周身三清之气大盛!
【鬼咒·牵灵】
无数条幽绿的线以从九点烟为媒介和牵引,向着大殿的四周探去!
这一次,那些扭曲的、难以被探知的屏障和气终于以一种间接的方式被勾勒了出来。
万物有灵。
有灵的万物,才会被牵灵探知。
那些幽绿的线勾勒出一道道气的走向,凝辛夷的心中于是也随着那些走向,逐渐画出了一幅描绘着无数线条的图。
随着一道一道线在心中的浮现,凝辛夷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无他,这样的走势实在太过眼熟了。
是杀阵。
她去夜探谢郑总管房间的那一次,地面上将她困住的杀阵,与此刻一模一样!
而阵心——
凝辛夷霍然抬眼,牵灵的那些线已经收了回来,下一刻,她不再迟疑,不再去顾及什么尊重与否,已经抬手,一拳向着地下挥落!
一声地动山摇般的轰然。
三清之气将她的手包裹,饶是如此,她的骨骼也因为大力而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但凝辛夷仿若未觉指骨的传来的痛感,牵灵的线已经没入地下,她向上极用力地一扯,那些线终于将深埋地下的那一样东西拽了上来。
是那颗失踪无影的佛头。
牵灵的线不善牵引实物,那无数根线在这个过程中断裂了无数根,最后只剩下寥寥几条,一条从佛头空荡的眼眶里穿过,一条从嘴巴,另一条则是从脖颈入,头顶出,像是要将这一颗头颅四分五裂。
凝辛夷心底一悚,猛地收回牵灵。
怎么会以佛头为阵心?
做这件事的人究竟是谁?!竟然胆敢对神佛如此大不敬!
这杀阵,究竟想要杀的是谁?
难道他们想要弑佛?
便是贪婪蒙心,佛心动摇,凝辛夷也绝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一手划过眼前,眼瞳已经聚了三清之气。
【鬼咒瞳术·月曈胧】
她的目光在鬼咒术的加持下,深入地底,却一无所获,直到她无意中抬头,向着大殿四壁看了一眼。
四壁之外,卸下了红粉轻纱的蠕动白骨。
四壁之中,竟也是白骨。
那些从报国寺消失不见的僧侣们,赫然列阵在墙中!
一时间,凝辛夷提着那颗佛头,独立于这殿中,只觉得背后汗毛耸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