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侧头,咬住那枚妖丹,轻轻捏开凝辛夷的嘴,再俯身,将那一枚天下不会再有第二颗的妖丹,从她的唇齿之间渡了进去。
他极力自持,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不让自己碰到她分毫。
可他俯身的这一刻,依然像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第104章
凝辛夷又做梦了。
这一次的梦,辗转沉浮,她知道自己半梦半醒,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谢玄衣和谢晏兮交错的声音,他们的语气似乎很是激烈,不知究竟有了什么样的碰撞。
满身灼烧的痛苦里,她下意识想让自己醒来,让他们不要吵了,却又转念想到,这两人本就是兄弟,要算起来,她才是外人。
只是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遥远的空气,只有寥寥几个字穿过那一层桎梏,落在了她的耳中。
“……我与阿橘自小相识……”
“谢玄衣,别闹,出去。”
“……善渊。”
“骗她最深的人……”
……
所有这些字句模糊不清,难辨深意,她被困在梦中不醒,辗转反侧,脑中沉浮到最后,只剩下了两个字。
善渊。
善渊师兄啊。
他们俩怎么突然提到他了?
这两个字吞吐的音勾勒出一道持剑的身影,身影前方是燎原的火,那人的面上是狰狞的大傩面具,将他的容貌遮去大半,只剩下一小片线条漂亮的下巴。
他手中的剑通体纯黑,却被火色倒映成绯红一片。
面具遮住他的脸,他的眼,但凝辛夷却知道,他在看她。
“阿橘——快走!”
她不想走,她的腿重若千钧,但她却不能浪费他拼尽全力为她断后,劈开的这一条路。
所以她一边哭,一边跑。
然后呢?
她就只能重复的、一遍又一遍地跑吗?
梦里的她不知要跑向何方,做梦的她不知梦境从何而来。
这一切的记忆究竟是她的臆想,还是前世的真实?
刚刚重生的时候,她曾无数次想要回想起前世的过去,以免自己再重蹈一遍必死的覆辙。
然而每每她想要回忆时,针扎般的疼痛和被攥住挤压般爆发出难以承受痛楚的心脏总会阻止她。
次数多了,她不断昏死过去再醒来,终于放弃,转而想要从其他方向去寻找自己的记忆。
再后来,除却做梦,她已经很少去刻意探究前世了。
但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丝明悟。
如果不让她想起,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阻碍,而是对她的某种引导呢?
就像是她在妖鬼森林中,一遍遍一次次重复走的,都是那条尽头是明光的路。
这条路,像是坦途,却也像是某种既定结果的结局。
可倘若她不呢?
凝辛夷动念之间,她真的便又站在了那片阴森诡谲的妖鬼森林之中。
世人皆杀妖,恨妖,恐惧妖,将现下这乱世的根源归咎于妖,人人都说,若非那极北从极之渊的结界破碎,方相娘娘的法力经历千年终是衰竭,又怎会有如今天下乱世。
可所有人都忘了,这一切的开端,分明是人间征战不断,民不聊生,国而不国,生灵涂炭,人心不古,妖祟才能汲取人间恶念与衰败而滋长力量,从而拥有了破开从极之渊,潜入人间,将更多的妖祟播种于人间的力量。
倘若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又怎么会给妖祟任何可乘之机?
在定陶镇的这些日子里,她早知人心不古,却再次直面了人性最肮脏最自私也是最贪婪的一面。
人心如此,那么妖呢?
妖尚有情义,尚会知恩图报,更不必说像草花婆婆这般的妖神,甚至会在村民的祭拜和信仰之下生出柔软的心和神性。
这世间究竟何为人,何为妖?
她已经能够克服恐惧,穿过形容可怖压迫感极强的妖鬼之森,直至那一扇有光芒照耀的门前。
可如果,她不走这条路呢?
凝辛夷在原地驻足了许久,终于第一次转头,将目光落在了阴森漆黑,仿若要将一切都吞噬其中的妖鬼之森。
然后,她抬脚,第一次偏移开了那条铺设好的长路,踏入了深不可测的妖鬼之森中。
那一瞬,她脑海中被滚滚浓烟淹没的记忆,突然像是轻轻拨开了一小片。
……
妖鬼森林的土地是柔软的,带着好似要让人陷入其中、宛如沼泽般的触感。
可踏在上门的时候,却没有所谓的陷落感,那些站在长路上只觉得狰狞无比的高耸树木与黑暗却竟然是静默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静默地注视着她,就像是在等待她的下一步选择。
是继续向前,还是回到原本既定的道路。
凝辛夷甚至没有低头看脚下,便已经继续向前迈步。
直到一声清脆的铃音倏而在她耳中响起。
三千婆娑铃从她的面前垂落,红绳崭新如血,五颗铃铛叮叮当当响作一片:“阿橘,伸手。”
是阿娘的声音。
凝辛夷下意识抬头。
她八岁之前的所有记忆都随着东序书院的那一次落湖而消失,她在梦里无数次地听到过阿娘的声音,感受过阿娘的手指触碰,她可以牵住她的手,感受她的掌心贴在自己头顶的温度,却从来都看不清她的脸。
她的面容,她的一切,都被笼罩在迷雾之中,像是某种不允许被探知的禁忌。
但这一次,雾气似乎散去了一点,她竟然隐约能够看到一个模糊却难掩秀丽的轮廓。
“阿娘?”她喃喃。
女子俯身,将她的的手腕抬起来,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腕细小,赫然是孩童模样。
她竟然走进了自己那段遗失的记忆之中。
红绳上的金色铃铛摇晃,阿娘的声音温柔却不容置喙:“阿橘,这世间唯有这么一串三千婆娑铃,只有你自己可以取下它,只有你可以驱使上面的三千婆娑纹。你我血脉相连,我不必教你怎么用,你自然会。所以我只为你演示一遍。”
她边说,一手边按在凝辛夷的手腕上。
她的手指带着让凝辛夷熟悉的冰冷,像是亘古不化的寒冰。
那红绳铃铛在她的手下轻轻摇晃,方才还叮铃作响的铃铛哑然无声,凝辛夷不过一个眨眼,便见一道圆环状的密纹自铃面起,顺着她细瘦的手腕如手环般瞬息而上!
等到她反应过来,只觉得有一股冷意从她的后脊骨蔓延而来。
那婆娑密纹分别卡在她的脖颈,手腕,四肢。她虽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却在心底莫名明白,若是她此刻乱动,那婆娑密纹便会在一刹那收紧,将她割碎开来。
但下一刻,随着她的战栗和恐惧,她体内的三清之气自然涌动,那婆娑密纹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竟然连成了隐秘的金色细网,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她有些茫然,心念再动,婆娑密纹骤而回缩,消散破碎,仿佛从未出现过。
“血脉相连,便是如此。”阿娘欣慰道:“我能留给你的不多,这是其中之一。我这一生,只盼你以后能懂得我的选择,也盼你永远都不要懂得。就像我不希望你忘记我,但只有忘记我,你才能无惧无畏地过完这一生。”
小凝辛夷懵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阿娘,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但我不要忘记阿娘!我永远都不要忘记阿娘!”
“你会忘记你天生便是鬼咒师,会忘记三千婆娑铃和九点烟的由来,也会忘记何为十二傩。”阿娘却仿若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径直道:“阿橘,但你要记住,这世间,诸神应拜你,听你差遣。”
她的眼神逐渐空茫,那原本显露出了几分轮廓的容颜再度模糊,逐渐连同她的身形都被浓到化不开的雾气包裹吞噬。
仿佛方才她所说的话语就要在此刻应验。
她便如自己的谶言一般,消失消散在她的回忆里,就像是过去那十余年间一样,让凝辛夷真的将她彻底忘却。
可这里是梦境。
凝辛夷比任何一刻都更清醒地知道这件事。
她在梦境里见到了过去,在梦境里被迫要再次忘记,所以她要醒来。
只要醒来,她就不会再忘记。
可只靠自己,她从未成功从这一夜的梦魇中苏醒过。
但好在,至少这一次,她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她赌谢晏兮不会任她一个人躺在这里。
所以她开始试图发音。
阿垣。
阿垣。
……阿垣。
她意识沉浮难辨,阻止她从梦境中醒来的力量与她对抗,让她在某些时刻近乎麻木失措。
可她还记得这两个发音。
这两个音节就像是某种可以渡她上岸的锚点,溺水时唯一的浮木,让她即便在几乎忘记这个名字的意思时,也要继续尝试。
……
妖丹自谢晏兮的口中落入凝辛夷唇齿间,三清之气流转,托着那颗妖丹逐渐化开,没入她的四肢,流淌在她的五脏六腑。
等到这一切都做完,谢晏兮才有些疲惫地收了三清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