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久地注视她的面容,再在她眉头倏而紧皱时惊醒,有些迟疑地抬起手。
在彻底晕过去之前,凝辛夷对他说了三千婆娑铃,再更早一点的时候,她也告诉了他使用的办法。
但他只觉得不过暂借,也或者说,在那妖瘴之中,倘若凝辛夷失控,这三千婆娑铃也许可以帮他一并缓解她的症状,却从未深思。
直到此刻。
他向腕间的三千婆娑铃里依言注入三清之气,于是那神秘的暗金色铃铛真的为他打开。
他看到了想象之中,预料之外的存在。
剑匣。
黑釉瓷枕,乌木剑匣。
枕中匣,匣中剑。
他早该想到的,这世上唯一能够压住她失控之态的东西,便是她的剑匣。
可他便是想到,也会下意识否定自己的猜测。
直到现在,他亲眼看到,她竟是真的将存放剑枕的那枚铃铛,栓在了他的手上。
谢晏兮神色难测。
朔月无光,只有窗外的雪色反射出了檐下飘摇的烛光,让他线条凌厉的侧脸被照得明灭不定。
他应该高兴的。
在白沙镜山的山巅,他为她拦下那一剑时,是为了博她信任,以索取更多。
后来,他辗转试探,不断用各种手段和言语触碰她,以加深她对他的信赖。
皮肉之苦,心机费尽。
而现在,她真的毫无保留地将最深的秘密告诉了他,将最重要的东西亲手交给了他。
他得偿所愿。
谢晏兮却拧眉,抬手,慢慢将手指按在心口。
那里的心跳声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心里却像是有一簇火在燃烧,让他殊无半分欣喜,只剩下了一片有些恍惚的惘然。
像是感受到了铃外人的处境,剑匣在三千婆娑铃中微微颤动,似是不安,似是低鸣。
谢晏兮还记得此前凝辛夷说过,让他绝对不要用手去触碰剑匣,因而他将凝辛夷拖起来,心念一动,那剑匣便出现在了床上。
凝辛夷枕在剑匣上的一瞬,周身的气几乎是瞬息间便趋于平稳,整个人的脸色也好了许多,只是眉头却依然紧皱,似是深陷什么难以抽身的梦魇。
谢晏兮注视她许久,想要伸手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却又在距离她肌肤一寸时顿住。
然后自嘲一笑。
他方才说谢玄衣自欺欺人,他又何尝不是。
在听到谢玄衣说,凝辛夷也需要这枚妖丹的时候,他的心底竟然泛起了一丝奇异的愉悦。
就像是他内心底最隐秘的那一缕情绪突然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
也是这个刹那,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在拿到归榣的妖丹后,他的确已经可以离开,甚至于情于理,都没有了任何留下的理由。
——可他不想。
是的,他不想就这样扔下她一走了之。
他不想离开她。
他竟然不想离开她。
他这样一个浑身都写满了谎言,从一开始就不敢揭开任何一张面具的人,竟然也有了欲望。
这个念头普一冒头,便充斥了他的五脏六腑,喧嚣不已。
谢晏兮唇边自嘲的笑意更深,更带了几分对自己的讥讽。
他天性散漫且冷淡,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只唯独觉得捉妖一事还算有点意思。
也许是能以杀止杀才能止住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的离火杀意,也或许他过往的人生已经太过虚无荒诞,太过没有意义,所以他对一切的舍弃都轻而易举。
可他终究还是出观下山了。
他人生唯一称得上在意的人,或许便是抚养他长大的师父闻真道君。
闻真道君百卦百灵,可他偏偏爱算苍生。然而这世间千疮百孔,苍生百态,算出这里的窟窿,去堵了这里的窟窿,算出那里的灾祸,去平了那一段的祸事,却也只救得了一隅,哪里能救得了苍生。
昔日他跟在师父身后,很不耐烦地挥剑落剑,杀妖平乱,顺便奚落:“师父,您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没有看透这世间的人心?只要人心一日如此,便永远都是妖祟横生的沃土,便是捉妖师再多,也无济于事。”
闻真道君却道:“万物有灵。我能救一点,便救一点。人心如何,是人的事情,我如何做,是我的事情。”
他不以为然,只百无聊赖地跟在闻真道君身后,带着那张面具,遮掩他真实的面容,剑斩四海。
再后来,闻真道君有些愁苦的眉眼愈发沟壑丛生,算卦的时辰也越来越长,时而动辄数日,每每他这样算出来的妖祟横生之地,也愈发凶险。
他们救了更多的人,三清观的声名更盛,闻真道君名满天下,连带着他座下首徒善渊也一并被人称颂。
然而三清观中,这师徒二人里,一人面上愁苦更深,一人面上冷淡散漫,还透着几分讥诮,分明对这些虚名都毫不在意。
“善渊,为师要再起一卦。”
他抬眸,不以为然:“又要算苍生?”
闻真道君颔首:“算苍生。”
然后他闭门阖眸,拦动风云,再算苍生。
这一次,他算的时间,比过去加起来还要长,再起身时,他的身形前所未有地佝偻,一行血泪从他的眼角渗出。
他抬头:“师父?”
闻真道君沉默了很久,才叫出了他的名字:“善渊,这一卦苍生,应卦之人在你。”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在我?”
闻真道君没有睁眼,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谢晏兮身上:“不错,在你。善渊,人间苍生,皆系于你一身……”
这一次,他甚至懒得听闻真道君讲完这荒唐之言,便已经拂袖而去。
说什么狗屁笑话。
于他?
他虽生而通灵见祟,然而命连破军,在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这一生的命运便已经被判定。他不得继承大统,而破军引落的离火也将始终灼烧他体内的三清之气,让他终日不得安宁,直至神智昏聩,被引入破军修罗道,造下无尽杀孽。
这样的人,偏偏降生于皇室,母亲又高居贵妃之位,形如半后。他活着于社稷有百害而无一利,本应在降生的那一日便被溺死。是闻真道君观星象有变,假意路过,收他为徒,这才勉强留了他一命。
他活下来的条件本就是了却尘缘,入三清观避世清修,永不涉凡俗。
这世间摒弃他,人间不容他,却有一日,他要反过来去救苍生?
要他来救苍生,谁来救他?
他拂袖而去,只觉得闻真道君想要救苍生想糊涂了,卦也算得越来越荒唐。
可他终究还是真的出观下山了。
因为闻真道君在起了这一卦后,算未来而遭反噬,诸多业障集于那双窥天道的双眼之中,进而从他的双眼没入七窍,待得那业障将他的灵台吞噬,三清搅乱的那一刻,便是他的死期。
他天生冷情,知晓人之一生,聚少离多,总有告别之日。闻真道君窥了这么多次天道苍生,他也是卜师,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
可偏偏,最后致使闻真道君业障反噬的这一卦,落在了他的身上。
又偏偏,恰在这时,他那三年不见行踪,他以为早已在扶风谢家的那一桩惨案中死了的师弟谢玄衣敲开了他的门,平静却带着疯意地问他愿不愿意与他做一场交易。
就像是人在最瞌睡的时候,突然有人递来了枕头。
这世间唯二能够消弭闻真道人身上弥天业障的东西中,有一样便是龙溪凝氏的至宝【渊池虚谷】,只要他冒充谢晏兮,赢得凝家大小姐的信任,想来便能借此至宝一用。
待得消了闻真道人那老头子的业障,他再来负荆请罪,左右他绝不会做任何损了凝大小姐清誉之事。
他一直是这样打算的。
直到他越过那一扇屏风,一抬眼时,看到的却是凝辛夷的脸。
从那一刻起,他指间的巫草便已经弯了腰,他的计划没有偏差,有了偏差的,是他自己。
满庭那日的话语尤在他的耳边。
——“师父说,你如今出观下山,无论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否答应他,都已经算是应卦。”
“师父还说,若是有一日,你遇见了两难之事,一定要记得,从心而行,从善而行。”
他已应卦。
还差一步从心而行。
光从窗外落在他的侧脸,再落在他捏在指尖的那枚并蒂何日归的妖丹上。
妖丹无光,看起来更像是一块紫色的石头,只有内里一点幽暗的红像是蛛网一样辐射出来,细碎浅淡地分布在妖丹的表面,像是随时都会像返魂丹那样碎裂开来。
谢玄衣的话不一定是真,那不过是他恍惚中听来的一句话。更何况,别人不知,可他却一眼就看了出来,凝辛夷身上封印法阵的最后一笔并未落下,那分明就是一个残阵。
可如果呢。
如果是真的呢?
这世间唯有一样东西可以让她从这样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却有两样东西可以救他的师父。
他虽名为善渊,可他到底命连破军,离火杀意缠绕,从来都不太在意善或不善。
但他知道什么是从心。
他既然选择了骗她,这骗也应当骗得有始有终,善始善终。
就让他自欺欺人,当这世上从未有过这枚妖丹,让一切在这一夜后,都回归以欺骗开始的最初。
妖丹若要发挥最大的效用,自是要以最精纯的三清之气为佐,从口中渡入体内,直至其中的妖力化开,流淌入五脏六腑和灵台之中。
若凝辛夷醒着,这一切都可以由她自己疏导完成。
但他不想让她知道妖丹的事情,也等不及让她再受这一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