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她,小男童的瞳孔瑟缩了一下,仿佛知道她便是让他家中巨变的罪魁祸首。
谢澜安将这孩子的反应尽收眼底,步子一顿,没有走近。
她在外八面玲珑,亦笑亦嗔,骨子里还是冷淡的,知道自己不得长辈缘,也没什么孩子缘,不必强求。便打算让山伯将人送到阿嫂那里。
折兰音喜欢孩子,已经说了,想收留他与小宝一起教养。
却见一道身影在廊下握住谢方麟的小手,转眸看向谢澜安,温声细语地说:“方才哥哥怎么教你的,见到从姑母,要说什么?”
谢方麟在这个漂亮温柔的哥哥身边很有安全感,他的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包裹着,缓了一会,眼里有了些亮光。他慢慢站起来,向谢澜安有模有样地行个礼。
男孩怯生生地说:“方麟见过姑母。书上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方麟学过,知晓其中的道理,我以后,会好好读书。”
被那双闪着水光的无邪眼睛望着,谢澜安走过去。
胤奚站起身,看看她的手,又看看谢方麟的头顶,似乎期望女郎摸一摸他。
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黏糊?谢澜安不看他,垂眼看了小孩两眼,道:“不用怕,在这里和家里是一样的。”而后唤来山伯安顿好他。
谢方麟被领走后,谢澜安侧眸,胤奚站在屋檐下,头顶有一串编穗玉铃,随风轻荡。他那双水意汪盈的眼睛,纯净得与孩童一般无二。
甚有过之。
白衣郎君风姿朗朗:“女郎上朝一切还顺利吧?”
“装没事人?”谢澜安睨他,他是有这样的本事,迷醉与清醒像水精镜子的正反两面,一幻一真,让人很难联系到一处去。她似笑不笑,“听说胤郎君把那三大箱衣服都搬进来了,动作够快呀。”
她进府时听管事回报这个消息,还愣了下。当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不是别的,是昨晚那个吱溜一下钻进东厢的身影。
胤奚望着她,慢吞吞地问:“女郎为什么不生气呢?”
他问的不是女郎有没有生气,从结果来看,她没有将他赶出去,那便是不曾生气。
那么,为什么不生气呢?
是对其他人都这样好说话,还是单单只纵容他一个呢?
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底气可言。己有劣势,该当如何?是女郎教的,佯攻便是。
谢澜安好像被问住了,轻怔瞬息,转身往屋里走,“今日多写十张字。”
没等她迈进门槛,袖子一角被轻轻拉住,那勾留的力道似曾相识。
胤奚窸窸窣窣从袖中摸出一摞二十张行楷,“给。”
谢澜安这几日事情不少,胤奚跟着她也难得闲,就是这样,还能挤出时间又是哄孩子又是搬行李又是补大字的。
出息呵。
“女郎若生气了,要我搬走,衰奴不敢不从。”她伸手将接不接的空当,耳边传来呢喃,“无非是我一个人再将那三箱衣服抬回幽篁馆罢了,只要能日日跟随女郎,多走几步路,我没关系的……”
“胤衰奴,”谢澜安冷酷地单挑眉梢,“那就搬吧,搬,这就搬。”
胤奚迷惑:“为什么,因为我的字写得又快又好吗?”
不,谢澜安盯着那只晃来晃去的烦人风铃,因为她不允许卧榻之侧,有人如此乱她心曲。
第53章
话是这么说, 当日傍晚,一口漆铜圆肚水缸被两个家丁抬进了正院。
胤奚一下午都守在东厢房里,表面上气定神闲, 耳朵却一直竖起留心着正房的动静。
到了掌灯时分, 他本以为稳妥了, 忽闻门外响动, 走出去看到那口缸, 胤奚心中莫名一紧:“这是什么?”
家丁只说, “是家主吩咐抬来的。”
不一时,又有两个家丁提着水桶入院,往返几次,将水缸注满。
随后不久,二掌事也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只鱼篓。
看见胤郎君,全荣含笑与他招呼一声,将篓里的四五尾鲤鱼倒入缸中。
金鳞鲤鱼。
胤奚呼吸一抖:“这是……给我的吗?”
游鱼一入水,便欢快地摆尾游动起来, 一滴水珠崩溅出来,正落在胤奚眼尾旁。
像一滴清凉的泪。
他在暗蓝色的秋暮里, 转头望向正房灯火暖溢的窗扉。
胤奚曾在设法杀庾洛神的时候, 想过用金鳞鲤鱼作为祥瑞, 放入韦陀寺的圣明池中引庾洛神上钩。
那时他还未想到火燧粉的办法, 左思右想, 只有曾在大市胡商那里见到的金鳞鲤鱼,最符合他的计划。
然而金鳞鲤鱼价贵,他拿出全部身家,也只买得起三两条。
但那时他已被庾洛神逼得濒临崩溃, 为了逃离那个恶魔,胤奚还是咬牙买下了鲤鱼。
他在羊肠巷的耳室里置了一口缸,把它们当祖宗供着,日日精心地喂养它们,像奉养着自己终会来临的自由。
直到庾洛神派人放火烧他的家。
那场始料未及的火,烧塌了他家徒四壁的房子,险些熏呛死小扫帚,也一举烧光了他的自由。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深夜,在左邻右舍的指点之中,他从废墟里看到那几条死鱼时的心情。
不如死了的好。他当时如此想。
他无法形容他是何等痛恨自己的愚蠢,愚蠢到会把生路寄托到几条无比脆弱的鱼身上,他更加痛恨,比鱼还要命如草芥的自己。
所以,还是去死吧。
死了,便可以和阿爹阿娘团聚了。
可是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一种浓烈的不甘又涌上胤衰奴的心头——凭什么他就命如草贱,任人宰割!凭什么那些生来锦衣玉食的士卿,可以肆意妄为,轻易决定他人的生死?!
若贼老天是这样不开眼,他死了又能到何处喊冤?!
……
这件事,女郎在庾洛神死后夜审他时,没有问过,他也从没有提起。
原来这样的细枝末节,女郎也早已知道了。
二管事见胤奚站在鱼缸旁边愣神,说道:“咱们娘子并没有交代是给谁的,只说是乔迁之礼。”
胤奚浓密的长睫簌簌一颤。
蚍蜉试图以小小诡计撼动天人的心,而心如明镜的天上之人,便当真没有拂袖赶开它,反而容许它栖息在她的脚背。
怎么可以对他这样好。
夜渐渐黑了下来,拨云校场的女卫驻进府里后,以后上房的安全便由她们代替玄白和允霜负责轮守。第一日当值的是同壇和陆荷,玄白与她们交接时,夸张地千叮咛万嘱咐:
“你们可千万盯紧东厢的人,千万不能让他摸进主子的房间!”
说起来也是让玄白郁闷,昨日大宴上大家都喝得高兴,里院外院皆是自家护卫,所以主子便免了他的值夜。谁想就这么一夜的功夫,一夜!就被姓胤这小子钻了空子,住进了正房!
两名女卫不明所以,夜晚用心留意。
可看来看去,也没见那胤郎君去往一廊相通的正房,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东屋外的台阶下,捧脸痴痴地看了半宿鱼。
“娘子,小胤郎君没有过来呀。”
束梦服侍谢澜安就寝前,想起娘子之前的嘱托,顺嘴提了一句。
下午那缸鱼搬进来之后,谢澜安便吩咐束梦,若胤奚过来,不许让他进门。
她可不想再听他说那些层出不穷,令人招架不住的讨乖话了。
“没有么。”谢澜安微感意外,朝关闭的菱窗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这样就比较乖了。”
·
浮陵铜矿案惊动朝野,与百姓恨斥凶手不同,谢澜安的大义灭亲之举符合清流风尚,反而得到太学的一片称赞。
士林对谢澜安的风评扭转,骂她的变成了世家。
他们越不满,谢澜安越是借这个由头拿原家开刀,手腕雷厉地收没了原氏的家产与田籍。再拟折上表:期限之后,再有私藏府兵超额者,按叛党同罪论处。
庾氏兵乱的余波尚未过去,世家见识了谢澜安的心如铁石,心有戚戚,只得不情不愿裁剪了府兵。
这第一步革新相对顺利,何羡在户部那边却碰了壁。
他如今任职户部左侍郎,上无尚书,便由他代理户部诸事。
人人都知道他是凭着裙带关系进来的,但何羡精于数术的本领在那,由不得同僚不服。
这日,他捧着黄白两册的户籍简记,转过尚书省外的宫路,去兰台找谢澜安,见面先叹,愁得直搔头簪。
“南渡以后,世家与平民一直分成白籍与黄籍,如今想要合籍,便先要清检土地。世家的田产置业多半不在京城,而在侨置郡内,地方大族又往往与当地豪强有所勾结。所以倘若世家不配合……女郎,难呐。”
所谓侨置郡,便是南渡初时,朝廷在江左为这些渡江避难的中原世家,按北方原本的郡名新设的郡县。
之所以如此,为的是安抚世家,巩固当时尚不稳定的政权,也是给汉室君臣心中留一个念想,以图将来克复神州,重回故土。
谁想悠悠百年过,这中原始终没能收复,世家优享白籍的特权却代代承袭了下来。
庾太后便曾下令重修户籍,却因世家的阻挠推进不顺,最终也未能成功。
谢澜安的官服从朱地绣衣换成了玄青地大料圆领朝袍,白绫纱的交领裹束玉颈,鸦鬓黛眉,分外精神。她听后,想都没想道:
“那就分派京官下去,到各个郡县去统一清检土地。”
她让何梦仙将户籍混乱的情况拟个折子,与自己的建议一并呈给陛下。
陈勍阅后,又着吏部尽快拟出下派的官员名单。
谁知择选官吏时,又有阻碍。
谢澜安点名不要出身世家的官员,而要有真才实学的实干派。可众所周知,大玄的官制历来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纵观朝廷六品之上,都无符合她要求之人。
这便是“实行土断清田”和“废九品官人法”的互为表里,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处处有掣肘。
可如若不先清田,便无法动摇门阀根基,更谈不上进一步推行寒人策举了。
吏部的人推脱,谢澜安寒声作色:“那就用六品以下的寒吏!反正世族公卿久以清谈无为为高尚,真正作为的都是底下人。只要是想奔前途、做实事、不怕得罪人的,只管放手去办,后面有我谢澜安顶着!我顶不住,还有陛下!”
有她这番果决的态度,土断的章程才算推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