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显然早有腹稿,说得不急不徐。御史台的朱御史频频点头,世家官员们却被她那一串串数字念得头大如斗。
世家的荫户,都是用来给自家耕田、服役、打理庄园,而不用给朝廷缴纳税赋,是真正实私户而损国库。
各家有多少荫户,门客,杂人奴,除非宗主自己交代,谁都说不清楚。
如今要限制在一氏八十户之内,一户按十口人算,也有近千人之多,这已是谢澜安给世家留了余地,想以此换个两方各退一步,顺利推行新法。
可正所谓由奢入俭难,掉了这么大一块肉,谁能不心疼?
很快有人忿忿道:“叛乱初平,正是人心动荡的时候,不宜大改风俗。谢御史如此苛人以严,不知陈郡谢氏是否以身作则啊?”
谢策道:“我谢氏按此规格,正着手削减荫户与府兵,敬请诸公随时监督。”
对方一听,便醒悟过来,若谢澜安没有魄力整肃宗族之内,她今日如何能站在这里,向世家亮刃!
这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女人啊……质疑者没法子,向王翱求助:“丞相,丞相您说句话啊……”
王翱闭了闭眼。蠢物,今日有功一派风光无两,你看大殿上,有几个敢出声反驳的?可谢澜安提议是一回事,到了底下落实时,不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吗。
他且虚与委蛇:“老臣谨遵陛下旨意。”
陈勍微微点头,尚算满意。谢澜安这时目光轻沉,“陛下,臣还有第三事要奏。”
“讲。”
谢澜安:“臣的从叔公谢辛夷,与原氏老宗主原得一,二十年前合伙谋利,致使浮陵铜矿坍塌,导致一百余名匠工及其亲属命丧黄泉。”
“什么?!”荀尤敬心惊地转过头。
连陈勍事前也没听谢澜安透过口风,他冠上旒珠轻动,注视神色清毅的谢澜安,“你所言当真?”
“臣不敢妄言。人证……已死无对证,但臣已收集物证。”
谢澜安行至中庭过道上,在游龙雕柱之间,掀袍跪天地,一字字道:
“我谢家对不起这一百余条冤魂,谢含灵代谢家罪己,愿明告天下,以儆效尤。”
第52章
因震惊而鸦雀无声的大殿上, 许久,一人喉咙喀响:“你、你……”
原来那原得一之子原文瑞也在殿上,中秋夜带领原家府卫入宫护驾的, 便是他。他正等待朝廷封赏, 忽然听到这离奇万里的故事, 不敢置信, 继而联想到老爷子对这谢氏女的种种委曲求全, 又汗如浆出, 颤手指着谢澜安,一字未言,晕厥在地。
“……谢含灵!”很快,缉凶查证的旨意下发到原府,原得一正在家中的静室打坐参道,骤闻突变,一刹栽倒在蒲团上,痰迷上窍。
“竖子……出尔反尔……明明你说只要按你交代的配合,便可放原家一条生路……揭发原家, 谢氏也逃不掉……你这女娘……好狠呐……”
孔子巷,谢辛夷的故居库房中, 几名小厮合力将一尊镀铜佛像搬到院子中。
胤奚带着人守在一旁, 目睹这座镀铜的金佛重现于天日。
他抽出身边护卫佩剑, 横剑抹过大佛, 霎那间一道璀亮的金光映日闪烁。
“金、金的……怎么会是金的……”被聚拢到庭中的五房一脉谢氏族人眼见此景, 惊恐不已,“难道老祖宗当真做过那些事?”
却也有青壮子弟看着祖宅来的人心生幽愤,望着那风姿净秀的白服郎君,豁出去地喊:
“家主为了向陛下表忠, 便拿我们旁支成全她大义灭亲的贤名!宗族同气连枝,她难道不姓谢吗?老祖宗已经没了,死者为大,为何连一点身后体面都不肯给他老人家留!”
胤奚剑尖点地,转眸看向说话之人。
他已听女郎告诉过他铜矿案的来龙去脉,胤奚沉声道:“那些死去的贫苦矿民,谁为他们喊冤?”
“圣上有旨!”
不多时,宫中黄门快马来宣旨,展开黄绢道:“谢中丞不徇私情揭露族中耆老私铸杀人大罪,一片冰心,朕感其嘉义,谓德配兰台,朝中得人。
“今铁证确凿,首恶谢辛夷已故,免连罪,着将此支族人剔除士族谱牒,贬为庶人。
“至于浮陵金佛,不予损毁,抬入瓦官寺配殿中明示其罪,长警世人,钦此!”
五房的族人听见这道旨意,不啻晴天霹雳。
由士贬庶,就是从云端跌落泥坑,这些从出生起便锦衣玉食的人,不敢想象后半辈子该怎么活。
众人跪成一片,向陛下恳求施恩,自然也无济于事了。上辈人作孽得到的好处儿孙享了,那么伏法时的后果,儿孙自要承担。
胤奚将剑收起,在一片哀嚎中走到一个四五岁男孩的面前。
这小儿正是谢辛夷的嫡系重孙,生得粉雕玉润,被泫然欲泣的父母搂在怀里,仿佛还不懂发生了什么,葡萄似的黑眼睛木木张着,茫然无措。
胤奚蹲下身看着孩子,话却是对他父母说,温和平易的嗓音,没有凌人气:“女郎交代,可将此子过继到本家,保留他的士籍,继续留在谢氏家塾读书。问足下夫妇愿是不愿?”
这是谢澜安之前答应过谢辛夷的,网开一线,稚子无辜。
这个消息对于谢方麟的父母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忙不迭将自己的心肝儿肉推到胤奚面前,感恩戴德,也不管年方五岁的男孩听不听得懂,泣涕如雨地与他叮嘱万端。
胤奚望着这幅舐犊情深的场景,微微低下眼,牵着孩子的手道:“你们不用担心,你们可以随时来看他的。”
谢策一下朝,便赶过来交接事宜,安抚族众。
见胤奚镇在这儿,五房这边没起什么波澜,他朝胤奚点点头,“接下来交给我便是。”
胤奚颔首,领着孩子走之前,多问了一句:“女郎……”
“她无事。”谢策道。澜安早已想好将五房与谢氏宗族做个分割,此案不会牵连到本家,何况皇帝正在用人之际,自己就会先将谢澜安摘出来。“退朝后陛下留下了澜安议事,她还未出宫。”
胤奚闻言神色微动,点了点头。
“昨晚,”擦身而过时,谢策也多问了一句,“宿在上房了?”
府内没有秘密,这话乍一听有些古怪,但谢策赶时间,也没功夫旁敲侧击了。
妹妹的私事他不干涉,可不问一句他又不放心。
结果胤奚听后,低头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谢策望着那张欲说还休的侧脸,等了几许,也等不到下文——他还不如不问。
·
皇帝留下谢澜安,一是因为对这件比他年龄都大的铜矿案震惊未平,有些细情要向举证的谢澜安询问。
谢澜安查明此事虽在前世,但心思缜密,圆得滴水不漏。
陈勍忍不住赞叹:“水至平而邪者取法,含灵的胸怀令人敬佩。”
自从上次他在私殿以弟子礼向谢澜安求教,私底下便不再以君臣相称,唤她含灵。
到底是帝王家出身,这怀柔御人的老练不像一个十六岁少年。
谢澜安道:“陛下过誉了,还要多谢陛下不治臣之罪。”公事公办的口吻。
陈勍含笑。这时候彧良领着两个内侍进来,端上菊桂饮与四碟精致的糕点,对谢澜安呵腰笑说:
“中丞尝尝这茶,是取御花园桂树的晨露煎煮的,还有这茶果,也是陛下特意吩咐膳房做的。”
谢澜安立在御案下的白釉大笔洗旁,但谢恩而已。
陈勍又问了谢澜安关于北伐的事,谢澜安便按自己的推想与皇上作答。
陈勍望着那盏没人动的茶水,摸了摸玉带,像是没话了,想了想问:
“那名写讨庾檄文的书生,文采胆气俱佳,朕有心褒奖他,召崇文祭酒来问,却说寻不见其人。含灵有何看法?”
“此人啊,”谢澜安微微一笑,“兴许是个事了拂衣,不问功名的隐士吧。”
离开西殿后,谢澜安去御史台转一圈熟悉环境。
正二品的御史中丞之职,内为长官,出为台主,落在一个女人头上,也是立朝以来的一件新奇事了。御史台的僚属不敢怠慢长官,见之见礼。
朱御史兜着他那半颗门牙,心里虽别扭,却也得揖首拜见新上司。
不想谢澜安反而向他一揖,正色道:“先时家舅怜小女,一时情急伤了台公,澜安向台公赔罪。”
朱御史一愣,没想到这个在朝会上刚毅敢言的女郎会向他赔礼,他顾望左右,昂头端了一会儿,方抖拂袖摆道:
“罢了罢了,当时太后设绣衣,下官确觉不妥,如今看来……中丞大人实属不易啊。只要中丞所建之策有利国民,朱某自当全力配合。”
虽然他对于一个女子受任朝廷命官,心中还是存疑,但在除外戚这件事上,荀尤敬没做到,王翱没做到,他也没做到——谁都没做到的事情,这个女子却做到了。
且她筹谋半载,发于一夕,乃是有意将剿乱的伤亡人数控制在最小。从结果看,她也做到了。
凭这两点,朱御史愿意拭目以待。
谢澜安一笑,看着御史公的门牙,难得有些过意不去,“我为台公镶成金的,可好?”
公署中传出一片哈哈笑声。三省六部,数这里不苟言笑的骨鲠老头子最多,可整日盯着朝中的乌烟瘴气憋久了,一笑也可解千愁。朱御史无可奈何,“这些年轻人,金的玉的,俗不俗……”
他轻咳一声:“象牙的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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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透过柴门木板缝隙射进的昏浊光线,落在一张血污干涸的脸上。
楚清鸢从干涩的嗓子里吐出一个字,用光了全部力气。
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他已有三日未进食水。左肩的伤口化了脓,散发出一种近似死亡的气味。他浑身烧得发抖,却因遍体鳞伤而无力蜷起身体。
忽然吱嘎一声,柴门开了。
两个壮硕的男人走进来,挡住门外的阳光。一个不耐烦地用脚尖扒拉楚清鸢几下,说:“还活着呢?”
另一个咂咂嘴,“公子交代了,要每天赏他一顿老拳才解心头之恨。楚郎君,醒醒吧,今儿我们哥俩又来伺候你了。”
话音才落,沉闷的□□碰撞声响起,楚清鸢猛地皱紧眉峰。
别动我的右手……
他想如此求饶。他的右手还要写锦绣文章,他还要向朝廷上呈改革新法的策论,他还未以一人而兴起楚姓一族……
他不能死……一脚踢在楚清鸢心口的时候,他陡地睁开眼睛,那对猩红的眸子狠戾惊人。
他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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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澜安回到家时,胤奚已回府有些时候了。
谢澜安一进院儿,便看见默默坐在檐廊下的谢方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