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浮现一种似笑,又比笑深沉万千的神色,心中只有一句话:
她未骗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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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含灵算算时辰,终于从立射营主帐中央的胡床上站了起来。
三更已过,丑牌时分,月更凉,夜更深,台城厮杀震天,这里平静如水。
金陵一夜,是谢澜安眼中的棋盘,胤奚则不断在心里复盘。女郎言传身教,今夜他能学到多少,都是他的。胤奚看着她整个晚上都未离开过那张胡床,此时亭亭立起,裙角宛如飞舞在夜风中的扶桑。
“差不多了,端来吧。”谢澜安向帐外的武婢吩咐一声。
胤奚俊眉轻动,未解其意,直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送到帐中,他愣在当场。
整个晚上都镇定沉稳的男子,此刻露出懵懂怔忪的神色。
女郎心中布着这样严峻的一个局,居然还记着给他喝牛乳。
谢澜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小小呵欠,负手回眸:“今晚你睡不了四个时辰了,喝完,带你进宫赏月去。”
胤奚直直望着她,喉结轻划,又轻咽。他忽便想起,女郎今朝离府之前,对家中人说的一句话。
“给我留块月饼啊,我爱吃胡麻馅儿的。”
这便是他的女郎。今夜这场对当局人来说生死一线的巨变,于女郎而言,不过如同掰食一块月饼。
掉在地上的糖饼渣,已够他学一辈子的了。
“嗯。”良久,胤奚轻轻应声,接过那碗牛乳。纵观此夜,他最无用,却有奖赏。
但只要是她棋盘上的子,便无无用一说。胤奚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安然喝完。
经过一夜的兵荒马乱,皇宫终于平静下来。
会稽王的到来扭转了局面,庾奉孝被生擒,乱党尽数伏诛。
王丞相在胜负已定的尾声,带着家中府卫姗姗赶来,痛斥靖国公野心,声称要保卫陛下。
当黎明的第一缕微曦照入宫殿中,太后银鬓若雪,面容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陈勍换上了十二章纹玄锦龙袍,勒玉带,冠冕旒。他站在昏晓相割的黎明中,在阶墀上放目望着眼前。
广台上的血还没有清洗干净,陈勍心知肚明,他虽然化险为夷,但这个险象环生的夜晚,没有任何一支军伍,是出自他的调动。
这位年轻皇帝眼中所见:是后党有兵,门阀有兵,藩王亦有兵!
好一个天下!
外围的护军忽而分道,一个肃颜如雪,眸若晨露的女子飒步风流走来。
陈勍看见她,沉淡的眼里终于多了点活意。
还有好一个谢含灵!
第46章
“臣谢澜安参见陛下。”
谢澜安身上还是那身霞色裙裾, 不避阶上血迹,至皇帝下首,致叶揖之礼。
与上一次在长信宫外雨中的生疏不同, 这次谢澜安声色朗朗, 下拜得很快。陈勍却不敢坦然受之, 立刻下阶相扶:
“卿家平身。乱党图谋不轨, 幸得卿家, 朕方得以转危为安, 含灵你有首策之功。”
先称卿家,便是不否认谢澜安的朝臣身份,再唤表字,更是进一步与她亲近之意。
殿阶下还留驻着许多勤王的臣辅未散,目睹这一幕,再看谢澜安的眼神,便不由多了几分敬惮。
首策之功,这四字何其之重。听说昨夜倾覆外戚的政变,全是由这女郎一手策划。她将禁军指挥于股掌, 挽狂澜于将倾,从虎口下保陛下安然, 又一举倾灭了横行多年的庾氏。
她虽未直接参与救驾, 却已隐隐流露出运筹帷幄, 策定乾坤的能力——而这个女郎才不过二十岁。
在这些人神思各异地望着谢澜安时, 陈勍的目光同样落在她脸上。
莫说旁人不知昨夜会稽王会率兵入宫, 便连他事先都不知情。
那些大臣以为是他与这名谢娘子里应外合,暗中联手除去外戚?不是的,在此之前,陈勍与谢澜安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从未向他密呈过手书、暗信之类的东西,更无私下向他陈情表忠,呈禀过计划。
他们中间一直是由郗氏兄弟传递消息。
可即便对郗氏兄弟,谢澜安的态度也慎之又慎,只用“凤凰已散,苍蝇争飞”,“温水煮石蛤”之类模棱两可的暗语,仿佛既不十分热衷于争取他们的配合,又极度防备留下被人反咬的把柄。
她给陈勍一种感觉:她不是在向他这个皇帝投诚,而是代他拨乱反正,恢复庙堂间本应有的秩序。
连母后都骗过的人,他也难测高深。
谢澜安不在意被人侧目,她目光平静,与冕旒后那双眼一触而分。
这时谢策忽然迈出一步,向陈勍跪拜下去。
他的身姿清如松竹,气格稳重:“请陛下治臣僭越之罪。策闻靖国公有不臣之心,为防陛下有失,秘请会稽王入京勤王,唯恐事泄,故不曾提前向陛下请旨。虽事急从权,亦是不敬。”
谢澜安目光轻动,知道阿兄这是怕皇上疑她,要揽在自己身上。
陈勍道:“谢氏护驾有功,何罪之有,神略快快请起。”
谢策却未动,揖手坚持:“求陛下治罪。”
他为人规行矩步,朴重无锋,若非为了小妹,一辈子也不会行此出格之事。
可既然做了,他就会担当到底。谢策不是真的求陛下发落他,而是想让陛下对澜安放心,对谢氏一族放心。
谢澜安微微动容。陈勍如何看不出他的意思,笑了笑,顺口说:“好啊,神略拓碑一绝,朕便罚你献上两幅东正寺的碑帖,何如?”
谢策这才谢罪起身。
会稽王这会儿在前边重排禁卫军布防,分守宫门各处,处理宫变的尾声,不曾在这里。纵使他在,也不可能像谢策一样自陈罪过,把一桩天家欠他的人情变成自己的把柄。
说到底,南渡以后江左兵制混乱,稍有实力的门阀豪强皆有私兵,朝廷屡禁不止,何况是正二八经挂陈字旗的藩王。
但不是谁都能和宗亲相提并论,郗符乖觉,也向皇帝张了张嘴。
未等他开口,十六岁的龙袍少年神色肃然,冕旒轻撞出珠玉之声:“朕非昏庸,能辨忠奸。你们皆是有功之臣,不必多言。”
他言讫,转头看向仍坐在殿内神思游离的太后,“母后,含灵来了,您可有话要问?”
第47章
庾太后微微浮肿的眼皮一抖。
昔日雍容果决的老妇人变成失了牙的雌虎, 谢含灵三个字,就是硬生生从她口中拔掉的最鲜血淋漓的一颗獠牙。
她曾在谢澜安身上感受到的君臣相得、大展宏图的壮志雄心、以及那种年轻锐气带给她的不知老之将至,在这一刻通通还了回去。
太后就仿佛一棵被吸干了精气的枯树, 那双皱纹明显的眼中, 包裹着苍老, 干瘪, 无助。
若说靖国公令整个庾氏巢覆卵破的逆举, 让太后感到了万事皆休的空茫, 那谢澜安的背叛,无疑是一记直击她灵魂的重创。
她还有话要问吗?
太后扯动唇角,颤巍巍挣扎起身。
她身边的崇海和溱洧已被扣押,紫宸殿的御前内侍忙上前扶她,被太后拂开。
她整好衣襟,面无表情地徐徐步至殿门处。
衮服祗肃的陈勍立在那里,神色疏离,仿佛是一夜之间,他便高大了许多。
太后的目光转向阶下的谢澜安, 此时恰有一道破云的朝光自天下来,照射在谢澜安身上, 将那身在众多玄绛青白衣色中独树一帜的红装, 渲染得绚丽无比。
谢澜安站在朝阳下, 眉眼清冷如旧。
太后开口, 声音嘶哑:“假若昨日哀家见了你, 结局会不会不同?”
她当着皇帝的面这样问,谢澜安在旧主与新君之间,根本不用字斟句酌,镇静地注视太后道:“娘娘, 今日的结果已是最好的结果。”
昨夜太后在最紧要的关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保住了自己仅剩的体面。
太后怔忪片刻,点了点头,不愿再与这个女郎多说一字。她转头看着皇帝,疲声道:
“我累了。陛下,哀家还能回长信宫吗?”
“母后哪里的话,大玄以孝治国,朕自然奉养母后至天年。”陈勍答着,伸手托住太后的手,“朕送母后回宫。”
一对母子不似母子,君臣不似君臣的背影转往后宫,谢澜安收回视线,这才仔细地朝风尘沾襟的阿兄脸上看了看。
太后睥睨自负,并非无治国利好之心,是输在没有一个好哥哥与她一条心,反而拖了后腿。谢澜安看了谢策一阵,忽然欣慰地抬手揽了揽他的肩膀。
这个老成的动作,倒像长辈嘉奖小辈似的,谢策被她拍得直愣,无奈失笑。
“半月不见,不认得我了?”
谢澜安眨眨眼:“认得是认得的,只是阿嫂和小宝想你,我先代她们关怀关怀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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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的殿门映入眼帘,太后松开了那只细长而冰冷的手。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交权。”太后自嘲一笑,难掩憔悴,“哀家老了,你长大了,你既觉得已能胜任这江山之主,这社稷的重担便交由你了……”
“母后可拭目以待。”陈勍道。
长信宫已被清理得空无人烟,新的宫娥还要等皇帝发令调配。太后在这空洞的殿宇,忽然回身握住皇帝的手臂,一双浑浊的眼珠直直盯着他:“谢含灵此人不可不防。”
陈勍目光略深。
太后:“她看似恭谨,实则野心桀骜。陛下可用她,却万不可给她大权在握的一天!”
握住权力便不想放手的心情,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陈勍默了默,看上去还是雅静清隽的模样,说 :“母后多虑了。”
庾太后凉笑一声。
她已想明白,谢澜安的反水根本无关于昨日自己让她吃了闭门羹。谢澜安算得这样准,藏得这样深,只怕她从第一次踏入长信宫开始,已经计划着今日。
太后耳边回荡起兄长被擒前,那声凄喊:“不想我赫赫庾氏,竟输于一小女子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