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楚清鸢聪明谨慎,当然会察觉到白颂在故弄玄虚。疑心生暗鬼,他这会儿大抵觉得白颂说的都是反话,不由自主往深处去揣测了。
猜吧,想得越深越好。
谢澜安的眼神冰冷而嘲弄,漫不经心地盯着那颗白棋,弹指一翻,由白转黑。
“往上爬吧,爬得不够高,摔下去的时候怎能感到碎骨之痛?”
第32章
芮秀峰在谢府留心观察了胤奚几天, 这日当这个年轻人路过庭中,他蓦地抛出一只橘子。
胤奚怀里揽着几本书,下意识空出右手接在手内, 转头看见人:“芮先生?”
他正赶着去向女郎还书, 她今日难得休沐在家。胤奚不动声色地望向灰袍男人。
芮秀峰满意地点点头, “筋骨出众, 反应灵敏, 是块好材料。”
他开门见山:“可愿拜我为师, 学我芮门的功夫?”
胤奚脚步驻了驻。
他筋骨出众,反应灵敏?如果这几年在庾洛神时不时心血来潮的追捕逗弄下,被迫学会的反抗也算的话。
若是大街上遇到对他这样说的人,胤奚理都不会理睬。但眼前是连女郎也敬佩几分的武道宗师,他便拿出点耐心,道:“蒙先生错爱,胤奚顽愚,恐负所望。”
芮秀峰沉眉:“莫非你不知我是何人,小觑我芮家枪不成?”
胤奚摇头, “是胤奚无心于此。”
他礼数周到地行了礼,便去往上房。芮秀峰盯着他脊柱端正的背影, 忽道:“想留在谢娘子身边?”
胤奚身形一顿, 在阳光下回头。
芮秀峰轻抖衫脚笑了笑, 眼里露出经世之人的老成:“看得出来很奇怪吗?小郎君莫不是以为, 这座府里只有我瞧得出你这份小心思?那你可知, 谢娘子身边人才济济,个个不凡,为何从无人出面阻挠过你?”
胤奚目光幽静地注视他。
无足轻重。
芮秀峰接着循循善诱:“因为小郎君身无所长,无足轻重啊。”
“你想想, 谢娘子是何等玉树琼葩的人物,她的追随者层出不穷,甘为她死生者也大有人在。追逐光风霁月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凭什么,让谢娘子多看你一眼呢?”
真不是他一把年纪还要对一个小辈攻心,而是他急于将家传绝学传承下去,难得遇见一个好苗子,便舍不开手了。
他选徒严苛,这些年也只把阮伏鲸看在眼里。之所以相中胤奚,不是芮秀峰随便拿滥竽充数,他眼光精毒,看出此子身轻骨重,神华内敛,极契合他的武学路数。
虽不能像阮伏鲸一样习练大开大合的枪法,但学他的内门心法,却更为适合。
芮秀峰看着脸色变得有些雪白的年轻人,慢悠悠地加码:“想在这等高门世家里有一席之地,若无亮眼的本事,很快就会泯泯于众人。可你只要跟随我习武十年,我必让你不输今日之阮伏鲸!”
胤奚轻轻动眉:“十年?”
“很快了。”芮秀峰背着手说。他是怕一上来吓退年轻人,才往少了说,世间想要问鼎武学巅峰之辈,十年够做什么?入门而已!
岂料胤奚平静地说:“我不学。”
“你不学?!”芮秀峰锐目瞠起。
胤奚左右观望,见四周无人,才慢吞吞地说:“多谢先生的美意。我自知晓,这里人人文韬武略,都是家学渊源的童子功培养出的人中龙凤。
“他们有先我二十年的优势,我纵有心赶超,我苦读十年后,他们已读书三十年,我练武十年后,他们已练武三十年。我十年后不输于今日之阮郎君——又岂胜得过十年后的阮郎君?”
芮秀峰被他一语点破话中的漏洞,无语之余,心中却对他更多了几分欣赏。
年纪轻轻,看得透啊。
更何况……胤奚低头看着手里的橘子,他如果花几年、十几年的精力,一心扑在学文习武上,那谁来花心思让女郎开心呢?
女郎身边并不缺得用的人,他在议事厅这些时日,看得分明:何羡有计会之能,乐山有耳目之娱,谢大郎君被誉为荒年之谷,谢小郎君被称为丰年之玉,鲸郎君有不世之勇猛,贺娘子是巾帼之同契。以至于松隐之画、玄允之卫……大家各有其职。
这些都不是他的位置。
他观女郎的日常处事,待人接物滴水不露,处理庶务井井有条,她智计高迈、八面玲珑、精力胜人、心渊似海……胤奚从未见她有过失态或疲惫的时候。
可人怎会没有累的时候。
可她连笑都常常是浮于表面,漫不经心。
明明唇边春色怡人,眼里却凛淡含霜。
胤奚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一件事,能令女郎发自心底地快乐。
但他想成为那个能让她时常笑一笑的人。
只想成为那个人。
胤奚见过那位随侍在女郎姑母身后的青衣男子。
四小姐怀中的猫儿抱累了,他便会接过那只带有主人体温的狸奴;四小姐额角出汗了,那人便替她撑伞;四小姐偶尔回身与他说句话,那人永远细声细语地回应。
没有身份,却形影相随。
这是何等幸运才能得到的福气。
“你……”芮秀峰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合眼缘的小徒弟,转眼就被他这份不思进取惊怔了,“觉得自己比不过就不学了,你还有没有点志气?有没有点上进心?”
胤奚的眼神清澈纯良,“没有啊。”
芮秀峰气笑:“那么羞耻心呢,抱负心呢,野心呢?男子汉大丈夫顶立天地间,你便甘心一世委顿在此,没有一丝求功求名的凌云志,没有一丁点建功立业的男子气概吗?”
胤奚歉意一笑:“一点也没有。”
·
这件事还是惊动了谢澜安。
芮秀峰也有点拗脾气在身上,胤奚越是拒绝,伯乐便越想驯服这匹得来不易的千里马。
他知道这姓胤的小子听谢娘子的话,便想请谢澜安出面说合。
非他自矜,相信谢娘子必能明白,成为他的徒弟对于一个没有根脚的年轻人来说,是份多大的机缘。
谢澜安听后,几乎能想象到胤奚拒绝芮师时的样子,点着额角失笑:“如何选是他的自由,我不会做他的主。还请芮师莫要执着,顺其自然为好。”
芮秀峰吃了一瘪,心道你让我教那几个亲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忍不住道:“娘子细想,待此子学武大成,依旧为娘子效用,到时候娘子身边也如虎添翼啊。”
谢澜安好整以暇地摆摆手,“我留他在身边,不是图这个。”
说到这里,她自己一顿,可却是为了什么呢?
最开始,不过是想还他一恩,给他一个容身之所。可谢澜安回忆起最近几次与胤衰奴相处的光景,都无关紧要,不是听他婉音曼转地读读书,便是与他一道用膳,然后看着那小郎君乐此不疲地为她布菜……
她好像以观察胤奚的神情为乐。
这个结论浮出水面的一霎,谢澜安有些惊疑,她自认不是会做这种无聊闲事的人。
她的目光淡下来,展扇一拂,动摇鬓发,驱散了这点不着边迹的念头。芮秀峰离开后,她唤进胤奚。
胤奚穿着她的广袖襕衣,修美蕴藉,不紧不慢地脱履入室,愈发有翩姿从容的风采了。
谢澜安耷眼看着扇面,“你的事芮师同我说了,放心,我不干涉你的自由。”
胤奚立在她书案之前,颀长的影,说:“可以干涉的。”
谢澜安抬头,看到那张脸才后知后觉,他仿佛总有语出惊人的本领,让她多看他几眼。
谢澜安笑了声,换个怡然坐姿,索性大大方方注视他:“既然可以,那——”
“但我不能和芮师父去。”胤奚在女郎说出“为他好”的话之前,抢先说,“我害怕。”
谢澜安眯了眯眼,“你……什么?”
“我害怕。”胤奚放轻声调,水亮的双眸敛雾含露地落在她眼里,“要离家学艺那么多年,胤奚害怕。”
“……你说害怕就害怕吧。”谢澜安雪颜矜淡,不理他了,却也没开口逐客。
室内寂静少许,胤奚道:“女郎,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
“闻听祖遂将军在为女郎训练私卫,”胤奚道,“我可否随祖将军学一学拳脚?”
这却让谢澜安有些不懂了。她先前以为胤奚拒绝芮秀峰,是因他不愿习武,可他放着武学大家不选,却又选了祖遂。
不是祖遂的能力逊色,而是祖老将军更擅长军中技艺,着重的是阵势配合,与他学成,兴许能做十人敌、百人敌,可芮秀峰的长枪与独门刀法杀力更重,有万夫不当之勇,若在他门下出师,不输千人敌。
“你莫以为祖将军调理人的手段便轻松。”谢澜安亲眼见过,祖遂对那些女娘是如何下得去手,提醒他。
胤奚点点头:“我不怕吃苦的。”
他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乖,且近日他一直待在议事厅没怎么出门,白皙肤光更胜从前。
夏日的人如何会看到冬日的雪?谢澜安睫光无聊籁地落向他处,“那是为什么?”
胤奚目色如水。
因为他可以不行,却不能站在女郎身后时,被别人笑话女郎选人的眼光不行。
他可以百无一用,但是其他女郎的媵臣所具备的本领,他的女郎一样也不可或缺。
“因为……”他笑了笑,“跟祖将军习练,每天便可以赶回府里了。”
谢澜安静了一瞬,也呵呵笑起来:“很好,见到祖将军后,希望小郎君依旧这么能说。”
拨云校场此前并未对外公开。
但开口的是他,她允了。
·
从士林馆到拨云校场,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枫竹林,没有专人带领很容易迷失其中。
胤奚第一天去校场时,祖遂已经在等着他,见到胤奚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不想跟着芮秀峰,到我这儿退而求其次来了?”
胤奚一听便知不妙,都说文人相轻,武人血气旺盛,更免不了意气之争。他才张了张嘴,祖遂从身后抽出一柄精铁短锏,转腕劈在身旁的栏杆上。
那条栏杆瞬间断裂,飞溅起木屑无数。
下面的校场鸦雀无声,祖遂向下吼声:“看什么热闹,继续练!”而后转向胤奚,皮笑肉不笑,“想清楚了,这里可不是给你混资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