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奚转头,未等反应过来,一只铁钳般的手已扣住他的小臂。胤奚下意识挣动。
芮秀峰那只枯而有力的手分毫未动,行家一搭手,已秤出了这个年轻人的骨重,小小诧异:“小郎君有些力气啊。”
从他蛴领楚腰的外表,几乎看不出来。
胤奚留意着女郎的神情,见她似与这位武师说完了,自己不会多事,才垂眼随口应和:“胤奚粗鄙,只是一点蛮力气。”
芮秀峰摇摇头,他这身天生的南人骨架子可使不出蛮劲儿,那是巧劲。
他眯目朝胤奚的下盘多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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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时不如地利,淮水涨潮对军旅的影响很大!所以用卜筮来择取出征的时辰,并非一味迷信,而是必不可缺的望气之术。”
“淮水潮汐年年如此,要说影响也许有,却也微乎其微。”
谢澜安一回厅子,便听见韩火寓和谢丰年在争论,淮水涨潮对战事的影响。
年轻人精力旺盛,何况二人才午休完毕,精神百倍,各占据一张书案,互相引论驳斥,脸红气租,火气一点也不比室外小。
见谢澜安进来,其余旁听看热闹的人站起来一大半,被谢澜安抬手按下。
她挑了张就近的方席坐,托着腮,饶有兴味地听二人辩论。
此前韩火寓和楚堂去过一次府上的藏书楼,如遇宝库,之后便如饥似渴地借阅这些孤本,手不释卷。谢澜安极是大方,随人取读。她听出韩火寓许多见解皆源自书楼,是个会活学活用的人。
相比之下,丰年除了嗓门大些,一心想屈词服人,失于浮躁了。
胤奚先收好伞,体贴地为女郎端来一盏不凉不热的果饮。他立在女郎身后静静听了一阵,在一个间隙插进话:
“江北平原辽阔,江南水网稠密。我曾听一位风水术士的朋友说过,潮汐天行船极有讲究,或可借风,省数日行程,或不慎停泊在低涡,次日便被暗流袭卷到三十里之外……不是微不足道的事。”
韩火寓出身名门,又拜得名师,很有些不以为然:“江湖术士的话……”
胤奚一向以温吞逊默示人,闻听这话,眉心却一蹙:“坊间也有高人,我这邻居不是神棍,他曾花数年时间遍游十几州,笔不离手,注记江河水路,对各地的山川形胜都有了解。”
他在谢澜安面前柔得像蜜,此刻为朋友抱不平,声线沉稳下来,却也是清泉枕流,气无烟火。
“此言不错。”
崔膺缓步从雕花门走进,不知在外听了几许,“隐于市者不乏贤能,火寓,为师教导过你多少次,不可恃傲于纸上字句,还需躬行格物,尔曹读书人,岂可四体不勤,一叶障目?”
“是,学生知错。”
韩火寓连忙起身揖礼。他又转向胤奚,惭惭一揖:“方才是我失礼了。”
胤奚没有他那荦荦典雅的风姿,沉静得像水下幽深的藻荇,微微颔了下头。
他这才想起去看女郎的反应,连忙转头,正对上谢澜安注视他的双眼。
胤奚猝不及防,睫毛颤了颤,忙又将眼移开。
谢澜安看着胤奚,是因忽然记起来,他之前的身份是坊间顶尖的挽郎。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胤奚凭这把嗓子,已经做到挽郎一行的状元了。只不过这个人人活时都不屑、人人死后离不开的“贱业”,在她的这座议事厅里,不被人放在眼里。
所以胤奚周旋于此,相当于将过往二十年的人生经验抹零,重头开始。
谢澜安并不是个慈悲心肠的人,她狠得下心让那些武婢经受和男人一样的千锤百炼,她自己从重生以来,经历了一场又一场人心险恶,也未尝觉过苦。
可是这一刻,她看着那张不显山不露水的脸,波澜不兴的心窝突然有一块指甲大的地方,软了下去。
玉不琢不成器。
却莫名不愿在这个风月都不乱体痕的小郎君身上,严雕狠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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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逆水行舟,也有人逆风执火,已有烧手之患。
郡学的塾舍中,老塾长委婉地对楚清鸢道:“你的人品与才学,我都知晓。只是如今你的名声不好听,再在塾中教书,只怕对学塾的声誉……”
楚清鸢着一身洗旧的浅蓝襕袍,一双眼陷在鼻梁眉弓的阴影里,神色不辨。
未等塾长说完,他已道:“清鸢明白,不会让先生为难。”
老塾长看着眼前这意气消磨的年轻人,确也为他惋惜,想了想,提议道:“眼下你仕途之路无望,不若投去北府,或能做个幕僚、记室。我记得你曾作过一篇《北伐论》,心志昂藏,去另辟一条蹊径,未尝不能柳暗花明。武将么,没有那些文人相轻的忌讳,我还识得些熟人,可为你荐一荐。”
楚清鸢默然一瞬,摇头道:“多谢先生好意。”
但他怎能离开金陵。
他无根无脉,去了前线不被人看重,随便丢在某个营盘里,等待他的只会是生死难料。反观金陵城内势力多端,瞬息万变,贵人们翻云覆手间便有无数机会。
他需要一个转机回到正轨,他不甘心就此沉沦。
如今朝中被太后把持,谢澜安,又是太后身边无出其右的信臣——那么谢府的动向,便是金陵风向的嚆矢。
他离开学塾后,去了白颂发达后常去的那家旗亭。
正巧白颂这日逍遥无事,逛荡过来买酒。他乍然看见面容清减,唇上生髭的楚清鸢,差点不敢相信这是从前被学里誉为“小潘安”的人。
“……清鸢?”
“子辞。”楚清鸢从白颂身上的那件白地明光锦袍上收回目光,唤出他的表字。
他的中指指节上,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此时正捏着几粒碎银,在柜前抬眼问白颂,“你喝哪种酒?”
白颂纳罕地看着他,回说酴醾酒。楚清鸢为他付了酒账,白颂终于回过神,呵呵干笑几声:“你来找我,必是为着什么事吧?”
从前他不学无术,死皮赖脸地巴结着前途大好的楚清鸢,如今调了个个,白颂却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只因楚清鸢的那双眼睛太深沉了,沉得比从前更让他捉摸不透。
二人入座,楚清鸢执壶给白颂斟酒,牵动嘴角笑了一笑,“子辞兄如今一日千里,楚某一落千丈。不是特别为着什么,只恐以后再想请子辞一席,便要去黄雀楼那样的地界了。”
白颂打着哈哈,说哪里哪里,听楚清鸢话风一转:“子辞如此风光,想必在谢府很得主君任用啊,最近忙些什么?”
白颂目光微动,听出他在打听主家事,随口“嗐”了声,敷衍道:“楚兄抬举我了,我能有什么可忙的。”
楚清鸢静了静,漫淡地放下酒壶,说:“是了,如今街边乞丐都在唱我的那些事……不似从前那般与我交心,也是应当的。”
“啊呀,这是哪的话,我可不曾这样想过!”白颂怕他觉得自己没义气,这才松了口风,“谢娘子为宫里的太后娘娘做事嘛,才叫尽心尽力,我们这些底下人,自然唯主子之令是听……”
楚清鸢不停地为他倒酒,白颂边说边饮,酒兴上头,话匣子也打开了:“旁的也没有什么,就是近日崔先生上京,谢娘子延请崔先生就北伐一事讲武,府里很有些热闹。唔……这也是谢家主对太后的忠心了。”
楚清鸢眸光冷漫地流转,轻轻勾唇:“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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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颂吃得酒足饭饱,与楚清鸢作别后,醉薰薰地回到了谢府为衣食客准备的代舍。
他一进屋中,眼中的醉气便淡了,忙去沐室冲洗一番,换了身熏过香的衣裳,而后去谢宅求见管事。
出来见他的是二管事。白颂一见全荣,立即赔着笑表功:“今日那楚清鸢果然来寻我了,我便按照之前主家教我的说辞,与他说了。”
全荣点点头,将一个装有金银锞子的荷包递在他手里,说:“做得不错,回去等着家主以后的吩咐吧。”
“诶,诶。”白颂连声答应,喜笑颜开地收起荷包。
他离开前,恋恋不舍地透过谢氏的门阀,往府门里望了好几眼。其实比起钱财,他更想能真正地进到里院,被那位仙人一般的谢娘子支使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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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鸢离开那间酒肆,布鞋踩上被日光晒得滚烫的石板长街,他倏地笑了。
白颂学问稀疏,却不是傻。他平生精明好钻营,最重利己,好不容易攀上了谢家这棵大树,怎会轻易向外人泄露主家的事务?
除非有人教他这样说。
故意混淆视听,那他说的就是反话。
楚清鸢之前为向谢澜安投名,用心研读过她以往的著作词赋。他一向不信以谢澜安的清高,会甘愿成为外戚的爪牙。
而方才白颂故意提了两次,说谢澜安对太后忠心——
楚清鸢眯了眯眼,虽然他眼下还不能完全厘清内情,但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不对。
他如今已丢了学名,想东山再起,当然得另辟蹊径。
三日后的清晨,楚清鸢经多方打听,终于在市南乐律里的一家伎馆秦楼外,拦下了谢演的车架。
自从谢家三房从乌衣巷搬出去后,三房之子谢演的心气儿就一直不顺。
他自己还没捞着一官半职呢,谢澜安那小娘们居然就成了正三品的内宫御史。前几日,谢演想去那个什么士林馆,瞧瞧被京中士人竞相追捧的地方究竟有何了不起,却因没有拿得出手的策论,受了冷落。
这会儿他才从温柔乡里来,浑身的骨头都泛着懒劲,不耐烦地撩起车帘:“何人拦我车架?”
楚清鸢立身在晨风下,清如露竹,自报姓名。谢演听着这名字耳生,楚清鸢又取出一卷宣纸呈上。
谢演带在身边的詹使检查过那纸张无异,交与郎君。谢演枯着眉头一手扯过来,展开看了两行,眼神从困倦不耐变得清醒了几分。
他瞥眼看着车下之人:“这是什么?”
到底是出身世家的人,谢演的学问虽不及长兄谢策,眼力还有几分,看得出写这篇文章的不是俗手。
楚清鸢回答:“这正是郎君您所写的《北伐论》。”
谢演捻着那页纸,眼中终于流出感兴趣的神色,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寒酸书生:“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楚什么鸢,谢含灵看不上的冤大头嘛。怎么,没处去了,想投奔我?那你岂不就是三姓家奴了?哈,哈哈哈!”
他肆意的笑声回荡在香阁错落的长街,惹得许多彻夜作乐的歌姬乐伎们开窗观瞧。
不知哪扇菱窗里掷出来一条杜鹃手帕,裹着浓郁刺鼻的胭脂香,打在楚清鸢的脸上,又飘飘然落在他脚下。
楚清鸢始终垂首,一言不发地由着谢演笑。
谢演笑够了,又往纸上瞟几眼,不得不承认,确实好文采。
可这就更可恨了,凭什么一个下等出身的寒士,写得出这般锦绣文章?
他略作寻思,看向楚清鸢的笑里含着凉薄,“想跟着本公子,也行。但你要记住,我可不如丹阳郡公好性子,若教我发现你故技重演,是想借我的力攀附更高之人,你自己知道后果。”
“多谢郎君,清鸢不敢有二心。”
楚清鸢目送着谢府的马车驶去,慢慢松开紧握的掌心。
那上面,刺进肉里的指甲印血迹斑驳。
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勾践尚有三年蛰伏。楚清鸢,何事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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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丰年新淘弄来一套独山玉棋,每颗棋子都有正反两面,一半白子一半黑子,瞧着新奇,颠儿颠儿地送到谢澜安跟前。
谢澜安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听了管事的汇报,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