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麻鞋的胤衰奴犹豫一瞬,慢慢走入窗明几净的堂厅。
按他的礼,他向谢澜安颔首,嗓音迤逦如歌,“多谢女公子为小人护住邻里。”
“郎君别拘礼,我字含灵。”谢澜安已从下人口中得知他早上未进饮食,在他雪色的脸上定了定,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那双洁白的手临近,胤衰奴后退一步,未让她触到自己。
谢澜安眉心微动,也不迫他,顺势回手自己喝了那茶,喝的时候心想:看他如此应激,庾洛神究竟对他做过什么?
他不坐下不近人,谢澜安却不委屈自己,坐在案几后头,托腮看他:“你别紧张,我吧……”
她与他的前尘,实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谢澜安想了想,索性说些能让他放松的家常:“我听说挽郎这行的规矩,是不沾殓尸抬棺的,是吗?”
她举手投足间皆是弛逸的风姿,令人不敢亵渎,胤衰奴后背发紧。
寻常老百姓尚且忌讳生死,她这般门楣的人,与他闲谈这种事,难道不嫌晦气吗?
到底有何目的。
“……小人幼时多受邻居照顾,偶尔会帮邻里治丧。”
他僵硬着手脚,字音从喉咙间挤出。
然而他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即使熬了一夜,无热食入腹,亦不见丝毫喑哑,这是自小吟唱挽歌练就出来的本事。
谢澜安略晃了下神,手点盏沿,“只是邻里吗?”
胤衰奴长睫低垂,笔直的鼻梁边有了影。他家从祖上便做这一行,有时遇到亲友死绝、无钱下葬的绝户尸,也会帮手抬去义庄。
但这种倒胃口的话,不会是眼前贵人有兴趣听的。
他也没道理对她有问必答。
一念未歇,胤衰奴听到自己的声音:“有时遇到无钱下葬的绝户尸,也会帮手抬去义庄。”
胤衰奴眼神空白。
“一口最便宜的薄棺也要几百钱,不便宜的。”谢澜安感慨,“小郎君心善。”
“是草席。”胤衰奴下意识又回答出来,说完,他自暴自弃地别开了头。
谢澜安瞧着有趣,只是怕惊飞枝头的鸟,没敢取笑。她心中欸欸一叹,那想必她前世的着落,便是一张草席吧。
草席很好了,胜过土亲肤,狐狸食。
一张草席不过十文,可这十文,要怎么还呢?
她正色面向胤衰奴,收敛了散漫之色,“小郎君,不论你信不信,我待你并无恶意。昨晚之事,你就当合了眼缘,你来贺我生辰,我交你这个朋友,如此而已。日后你若遇事,记得知会一声,我便相助。原想着——”
说到这里,去大市采买的束梦挎着一只菜篮,忽匆匆跑进正院。
见女郎有客人在,她规矩地驻在外廊,一张秀脸上却满是焦急。
“何事,说。”谢澜安扬扬下颏。
“娘子!朱雀桥、朱雀桥……”束梦咽下一口唾沫,激动万分地说:“刚刚有一个叫什么芝的校事府校尉,在朱雀桥头,口称‘他’是顶替兄长,女扮男装!在桥头上脱冠散发,天哪,好长的一把长发……”
束梦匀了口气,“她还声称,要挑战女郎你,争一争谁才是真正巾帼不让须眉!”
朱雀桥,其实是横亘于秦淮水上的一座舟船相连的浮桁,人来人往,商船如织,消息传播最快。
贺芝身着武将官服,眉目英毅,立在桥头,抽出府署配发的环首剑映日一挥,反手割断发带,高声道:
“贺芝本名贺宝姿,顶替孪生兄长入校事府五年,今自白于天下。闻谢澜安乃女中才子,不知盛名之下,其实可副?我欲与她一较高下,请京都父老在此做个见证!”
“来得好!”
谢府,谢澜安一刹抚掌而起:“我就知道,女扮男装谢含灵不会是独一个,也未必是最后一个。贺宝姿?很好,若她有真本领,虚名送她又何妨。走,看看去!”
她眼中一瞬之间迸发的光亮,如日照临。
胤衰奴心惊地想挪开视线,却莫名被这片光彩夺走心神。
她被人下书挑战,反应不是愤怒,竟是如有朋自远方来,开怀不已。
仿佛一个孤独太久的孩子,终于等来心有灵犀的同伴。
初夏的朝阳被扉扃挡在室外,他却在她身上见到了光。
她神采奕奕地经过了他,就要去找那个人。胤衰奴下意识随她而转。
谢澜安步伐顿了顿,想起他来,由衷的喜意还在脸上,转头说:“胤郎君你可以走了。放心,羊肠巷的人手不会撤走,以后没人再敢骚扰你。”
“……你放我走?”
果然误会了不是?谢澜安却也不作多余解释,笑着说是。
方才她想说的便是此事,她原想留此人在府上多住些时日,但看他在这里实在拘束,觉不敢睡,食水也不敢进,这不是她的初衷。
她的梦乡是一座髑髅台,他送了她一夜安枕好梦,足够了。
总不能真变成庾洛神之流,只为自己安寝,便不顾他人意愿。
对胤衰奴最好的报恩之道,不是强留他在身边锦衣玉食,而是还他个无拘无束的自由身。
于此之上,他若有宝货之求,或青云之愿,她自不吝帮衬。
“愿郎君无忧,就此珍重。”谢澜安心无挂碍,与他道别后,迫不及待地赶往朱雀桥。
胤衰奴站在原地。
“郎君?”岑山见娘子走后许久,这个年轻郎子也不见动,有些奇怪地入厅询问,“不知娘子对您是何安排?”
胤衰奴顶着那张纯良的脸,半晌,说:“她让我回昨晚住的屋子。”
第17章
秦淮水的南岸建有瓦官寺, 西边则是大市,往常这个时辰,正是伽蓝敲钟, 商船卸货的时候。今儿个和尚也不念经了, 商铺也不做生意了, 都聚在朱雀桥边看热闹。
“最近什么风水, 才出了位谢娘子, 又来了个贺将军, 这些女人们怎么就喜欢扎堆扮男人玩?”
“玩?你没听到她有军职在身吗,这是欺君砍头的罪!”
贺宝姿神色刚毅,双肩担着薄铁虎兽肩吞,披下的发丝散落其上,在围观中岿然不动。
忽见僧俗士女自动分道,留出当中一条过路,原是谢澜安已至。
贺宝姿手中刀未归鞘,玄白允霜见了,本能地护在主子身前。谢澜安眯了眯眼, 只见这名武服女郎身高过人,雄肩窄腰, 露在外面的手腕与脸颈皆是小麦肤色, 一双眼睛如同点漆, 分外明厉。
谢澜安抬手令二卫退后, “你便是贺校尉?”
贺宝姿亦在打量她。
剑脊般的长眉, 星水般的秋瞳,男人的嗓音,一笑不激不扬,天然无方。贺宝姿点头道:“你便是谢娘子。”
“是我。”谢澜安目光明亮, “不意金陵之中尚有此人,足下好英气。听说你要与我比比,怎么比法呢?若是武比,我不如你,若是文比,不是我针对足下,江左平辈以内谁站在我面前也不中用啊。所以怎么比呢?”
贺宝姿犹豫一下,谢澜安眸光在她脸上流盼,声音和和气气:“你若想一鸣惊人,该在昨日现身。昨日是敝人生辰,备受瞩目,无论出名还是造势,都是最好的时机。但你厚道,不想破坏我的好日子。且你既已在校事府任事五年,都相安无事,何必在今日自曝身份,自讨苦吃?我想想。”
谢澜安折扇一下下轻扣手心,阳光下,鬓边的细绒熠熠生辉。少顷,她哦了声:
“端午之后,便是吏部迁升考核的日子吧,校事府……我不大熟,仿佛还有个副指挥使的位置空缺吧。
“校尉距这个位置一步之遥,校事府却不止你一名校尉,同职之间倾轧,彼此查些阴私,捅些刀子,都是老生常谈了。查来查去,查到你的身世上头,你有暴露之险,只好兵行险招。”
贺宝姿听得悲凉,长叹一声。
“谢娘子不在朝中,尽知朝中事。不错!女子入仕有违国法,查出来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我实走投无路,想到与谢娘子经历相似,便来一试。”
她坦荡地注视谢澜安,咣当扔掉佩刀,抱拳低首:“娘子快人快语,我也不瞒你说,我何曾妄想胜得过‘谢家玉树’,只愿以微薄之力,助娘子再扬芳声,好投娘子麾下,为全家求一线生机。”
这高挑爽利的女郎说着眼眶已红,屈膝便拜。
谢澜安回扇去扶,一搭手便觉对方力沉,想是有真功夫在身,忙低低道:“快起,我可禁不住你!”
贺宝姿起身,谢澜安余光散淡四望,扫过那些伸长脖颈瞧热闹的人,“多少闲人等着咱们互撕脸皮,看女子的笑话呢,何必成全他们?玄白。”
玄白应命疏散围观之人,贺宝姿见她为人如此疏朗,宛如拨云见青天,颤声道:“娘子愿意帮我?”
“物伤其类,帮人帮己罢了。”
谢澜安问,“你方才说替兄顶职,可是有家里人逼你?”
贺宝姿摇头,“怎会?我自小好动爱武,家中请了教头教兄长习武,我也不甘落后。五年前兄长病逝……”
她目光黯淡,“家族这一支便只剩了我一个小辈,若无事业,家产便要被几个从伯叔接管去,我当然不能坐视,那时年少气盛,是我主动提出来冒名顶替。”
“自己情愿,”谢澜安目光渺远,轻道,“那便很好啊。”
此时,碧空白云间陡起一声鹰唳,一只水墨相间的海东青俊疾飞来,到朱雀桥上空时向下急坠。
玄白抬头看着眼熟,还愣了一下,见它扑扇着长翅往主子身上扑,心道不好,忙嘬唇打个响哨。
谢澜安已呼哨一声,抬高手臂。她未戴架鹰的膊套,那只海东青落下时乖觉地收起爪尖,神气盎然地立在谢澜安小臂上抖搂翅毛。
“郗少主也太乱来了!”玄白吓出一身白毛汗。
谢澜安从海东青足爪的信筒上拆下一张纸笺。
她与郗符未分道扬镳时,两人闲来也鼓捣过一些玩意儿,这只信隼也不算郗符养的,也不算她养的,只是训成识得两人气味,作为朋友之间的玩笑之物。今日突至,必有缘故。
她展开纸,只见上书:“廷尉已前往朱雀,拘贺。”正是郗符笔迹。
旁边又有一行蝇头小字:“不是助你,所欠生辰礼补上,你我两清。”
旁边又有几个墨团,是写至一半又被抹去的。谢澜安见信半点不急,反而举笺迎着日光,非要看个究竟,勉强辨认出五个字是:
“他文乐山能——”
谢澜安哈哈大笑,团了纸团,放了飞隼,转头对贺宝姿说:“校尉信我,你先去谢府暂避风头。我这就入宫求见太后,先将你身上的欺君之罪销了。”
这便是贺宝姿女扮男装和谢澜安女扮男装的不同之处。
谢澜安之事影响甚广,但她至少不是官,律法便管束不着她,反观贺宝姿东窗事发,便很可能赔上性命。
天大的祸事在谢澜安嘴里,却也不过尔尔。贺宝姿眉开目霁,重声道:“大恩不言谢,娘子救我全家,我以性命为报!”
谢澜安再令肖浪带上骁骑兵,去往贺府,严防事情解决前官署去寻衅。
将分道时,她看看贺宝姿的头发,抽出自己头上的长玉簪,冲她拢拢手。
贺宝姿微怔,迟疑一下,就着她的手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