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的时候,许多士兵比起害怕喜怒都在脸上的高王,更敬畏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胤王,以为他天性不爱笑。自打两军在长安会合,胤奚一天笑的次数比在河西半年笑的都多。
谢丰年轻哼一声。
他对胤奚没意见,只是平等地排斥每一个想做他姐夫的臭男人。
不过,想到自己欲在下一次大战自荐先锋,还需要胤奚的美言,谢丰年便将阴阳怪气压了回去,酸溜溜地白眼望天,“我也想找个媳妇。”
他倒要试试,像他这般响当当硬邦邦的儿郎,会不会一有了娘子就成天没出息地傻乐。
光棍了二十多年的韩火寓惆怅地点头:“附议。”
肖浪环臂抱刀,在壁舆图下头凑趣:“附议。”
胤奚怜悯地看着这群单身汉,摘刀转了半圈,鞘尖落在沙盘上一处险要隘口。
“北尉有经验的大将快无人了,国师拓跋昉或许会亲自出征。若是他带兵守关,我去会会,谁都别和我抢。”
想打头阵的谢丰年拍案:“你说了算呐!谁规定你次次打前锋的!”
肖浪轻咳,“附议。胤爷,您是统帅,也给手下人留一点立功升迁的机会嘛。”
“附……不了这个议。”韩火寓眼神一溜,发现胤奚不知是经意、还是不经意露出右腕上缠系的一条红缎发带,闭眼拍额。
天子近臣,确实有本事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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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南军的势如破竹相对的,是从去年到新年一直被连战连败阴影笼罩的洛阳城。
南帝的讨罪檄文随着不断更新的战报,雪片一般飞进洛阳,百姓惶恐,公卿失色。太极殿上,尉迟太后强撑镇定:“我朝有百万控弦之士,彼黩武穷兵,能奈我何?何人愿意应战?”
大殿上,是一片不详的寂静。
所谓百万之兵,且不分辨是不是夸大,就说赫连朵河一败,西线至少损失了十万精骑,后续仓促补御的守军,又接连被河西二王的铁蹄踏破。
更不用说长安沦陷,关中士族转投南帝,此消彼长,又损耗无数兵源。
北朝官吏原以为,南朝大司马褚啸崖之死,是大尉统一南北的大好时机。
谁承想江左气运如此古怪,死了个战神,一批年青将领脱颖纷起,个个青出于蓝,血勇无匹。
尤其那个传说中是阎王引魂使者化身的狐面战将,刀锋过处,片甲不留。这一年间多少不信邪的大将,都丧命于他的刀下。
联想到治朝女帝能收服阴兵的传言,哪怕明知无稽,也令人未上阵胆先寒。
尉迟太后面无表情,鸦雀无声中,国师沉沉扫视臣僚,出列伏拜:“臣愿领十万卒,往函谷关御敌。不管南朝派出几路兵马,谢澜安才是贼首。只要擒贼擒王,南朝乌合之众必生争端,不攻而可破。”
拓跋昉这番话,已带了破釜沉舟的意味。
尉迟太后心底不愿这位国朝柱石涉险,可除他之外,没有更好人选,只得勉励赐甲,交予兵符。
就在拓跋昉出征第三日,尉帝身边的内监慌忙跑来禀告尉迟太后,“太后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又呕血了。”
尉迟太后身子晃了晃。
马道人死后,尉帝服用的金丹便断了。没过几日,他先前由药石营造出来的回光返照之相迅速反噬,一日日虚弱颓败下去。
等到谢澜安占住潼关时,尉帝身上的皮肤开始一片片腐烂剥落,即便不停地上药,依旧止不住脓血外流。帝寝中,终日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尉迟太后知道,她儿寿数将尽了。
尉迟太后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即去看望皇帝,命侍女唤来皇太子。
几刻钟后,拓跋亭历进殿。
尉迟太后看向这个聪颖早慧的孙儿,她的目光深沉渺远,既像在为不久于人世的儿子而心痛,又仿佛悬心于百里外的战况,又似透过少年清澈的眼瞳,回顾了自己辅佐三代帝王的一生。
老妇人默然良久,抚上太子发顶,声里透出一分疲惫与沙哑:“若洛阳失守……你便跟着亲兵撤去平城,人选祖母已为你挑选好了。”
“祖母!”
拓跋亭历眸子猛地一缩,不敢相信一向铁血手腕的祖母会说出这种话,“大尉还未输!”
他两只异色的眼瞳忽闪过切骨的恨意,蒙上了一层水雾,“孙儿只恨、恨不能亲上沙场……手刃谢氏女于阵前!”
尉迟太后只是笑了笑。“吾孙有此志气,不愁大尉不能东山再起。”
她知晓洛阳城如今人心惶惶,心思活泛的世家大族已经携家带口,往北避难,每天都有牛车马车乱哄哄地堵在城门口。若非她提前命右卫府去压制,只怕敌人还没打进来,京都的人心已经散了。
令她更为寒心的是,连贵族高官中也不乏其人暗中收敛细软,准备逃往大尉高祖的龙潜旧都平城,躲避战祸。
作为太后,尉迟氏心中不齿,但作为祖母,她不能不作最坏的打算,替儿孙辈谋后路。
谁又不想手刃谢澜安呢?
先前,步六孤玉勒在黑石硖大败谢家军,阻击了南朝兵马北进的势头,当时朝廷上下欢欣鼓舞,都在准备庆功。怎料那女子出人意表,竟强行改朝换代,而后亲征,硬是扭转了局面。
同样是女人。
自己汲汲经营半生,都未渡过长江。
那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却只用了数年时间,非但坐断江东,还兵指洛阳!
尉迟太后神色复杂地捻动佛珠。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天命所归一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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函谷难攻,谢澜安麾下却也不止一路强兵与它硬碰。五月,谢澜安判断决战时机已经成熟,传令于金陵,命大司马褚盘点兵八万,北上攻许昌。
又任命青州阮伏鲸为东路征虏大将军,高世伍为副将,渡巨野泽攻虎牢关;
命洛阳王带精兵,在后方侧应;
她所领的王师则分水陆两路,向洛阳分进合击。
大治王师分五路强兵,风驰上道,攻向尉都。
玄地洒金的旌旗遮天连日,绵延数百里,钲鼓之声响震百余里,悍骑动地,号角鸣天。
拓跋昉在函谷道设伏,被胤鸾君识破,扫除障碍后,率军从容不迫地逼进五十里。
拓跋昉退至灵宝,列阵再御,又败。其帐下兵士在漫山遍野竖起的大治军旗与敌军高呼中心志崩溃,弃甲而奔。
眼前是势不可挡的凤翚军,黄河岸边,是迂回登岸包抄的敌军侧翼。
拓跋昉空有调兵遣将之能,却敌不过大势,受围之下,拔剑横于颈前,仰天大恸:“娘娘!臣有负所托,无颜面见先君与陛下,在此谢罪!”
左右慌忙抢剑,不知谁的血抹在刃上,一片血色斑驳。
“国师休存死志,京中尚有禁军,不如还京,再图后计!”
拓跋昉似哭似笑地望着被云遮住的惨淡日光。若说他在对战胤鸾君之前,还存有一丝侥幸,等真正见识过对面的悍不畏死,他便知赫连之败并非偶然。
“哪里还有后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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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风烈,褚盘克下许昌,阮伏鲸攻破虎牢。
神泽三年春,所向披靡的四路大军合围洛阳,终于在北邙山下会师。
不同的州府番旗迎着风缕,竖立如林,共同点是皆隶属于一位君主的治下。
一支膘肥马壮的骑兵如滚滚黑云席卷过千金堰,为首将领身长体硕,英气逼人。他一直驰到那面最高峨耸立的大纛前,凝望着一层层护军拱卫的最中央,那名身披蛟龙锦,头戴宝莲冠,玉容含光,如日降临的女子,眼眶湿热,坠镫下马。
将军以军礼叩拜,声音有些颤抖:“臣阮伏鲸,恭迎圣主!陛下圣明神武,号令如一,统驭九州,江山清平!”
谢澜安见到表兄,霜雪容颜倏地浮出一笑,下马亲自扶起他。
“表兄,别来无恙。”
自她身后,将士齐齐下马。
胤奚长腿扫过马鞍,走到阮伏鲸面前打量他肤色几眼,含笑:“阮大将军攻破虎牢雄关,成前人未成之业,威风了得。”
两年前泗水边,阮伏鲸让他叫自己“阮大将军”的戏谑,这小子还记着呢。
阮伏鲸回视胤奚,看着气质比从前更为沉敛的男儿,真心实意道:“有你在陛下身边,我安心很多。”
说罢,他目光与列队中的褚盘四目交错。
褚氏少主冷白的脸上没有忌恨之色,至少表面上没有,平静地向对方点了点头。
谢丰年立枪与阮伏鲸打声招呼,他手中那杆百战不折的长枪,正是阮伏鲸当年赠他的那一杆。
胤、谢、阮、褚,这四位日后在功臣阁悬像立传的开国四将,都曾活在父辈或主家的荣光和庇佑之下、也曾失去过自己的亲兵、陷入过九死一生的绝境。他们受着谢澜安的指引,一路行来,终于聚集在此,每个人的目标都是一致,那便是破开近在咫尺的最后一道城门与宫门,捍卫他们认定的明主,会当凌绝顶。
不是侵凌,而是回家!
“给我三日,臣定为陛下拿下金墉城!”阮伏鲸抱拳请战。
坐落洛阳西北角的金墉城,便如同金陵的石头城,皆是为保护国都而建的军事堡垒。
大军临城,拓跋氏之所以还不开城出降,便是靠着此城负隅顽抗。
谢澜安首肯。料峭风色中,她转目望向护城河环绕的那座黛瓦古城,与城头上漆黑肃穆的垛口。
胤奚知她所想,拍了拍青骢马辔,“既是回家,怎能不走正门,阊阖门交给我。”
语气就如讨一碗酒喝一样平常。
谢澜安看向他,昂扬一笑:“仰仗胤爷了。”
她故意在人前叫出这个称呼,胤奚在那片明眸轻睐的眼波下,身体发热,气血鼓荡。
男人勾唇俯首,周身锋芒毕露:“愿为陛下效劳。”
那年自作主张冒雨直奔泗北的路上,年轻人不知自己生死,却已暗中立誓:胤衰奴会向世人证明,他从来不是谢含灵的软肋,而是铠甲。
……
“南人打来了!”
“是、是那个女皇帝,她纠集了二十万大军,已到城外!”
洛阳内城阴云密布,百姓如惊弓之鸟,有人躲在紧锁的家宅中求神拜佛,有人极惊之下冲到混乱的街面上,试图从哪条城郊小道找一条逃匿的生路。
可城池四门都已被治军堵住,哪里还能逃脱?
尽管南朝女旁一再令节使传话,入城后不伤百姓,不烧杀劫掠,可百姓们依旧恐惧。
仿若蒙上了一层阴影的皇宫殿阁,灯树倒地,鹦鹩惊飞,到处可见宫娥太监瑟瑟躲藏的身影。
比宫外百姓更害怕的,正是朝中的朱紫大臣。他们安享逸乐太多年,等到大祸临头,才忆起当年尉朝先君攻入洛阳城时烧杀奸淫,屠城立威,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