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她对他的了解,但凡他还有力气出帐,方才早飞奔到辕门迎接她了。
她拿眼一扫,看见小几上搁着只粗瓷药碗,碗里满满一下漆黑色的汁子,还冒着热气。
“我带了二叔和阿兄给你的信,吃完药看。”谢澜安径直走到水盆架前洗了把手,而后端起药盏,亲自把盏喂他喝药。
谢丰年才昏睡一场,身上有些发虚,在阿姊的眼神威慑下,老实地坐回榻沿。他急于与谢澜安分享战报,才张口,一匙汤药已递了过来。
“我自己能来……”
谢丰年嘟哝未完,药匙就怼到了他唇边。
带着病气的少年张口咽了。
靳长庭见终于有人能治这个小祖宗,面露欣慰,无声地退出帐外。
谢澜安又舀一勺,注视着少年凹瘦的脸颊,“你可知这个夏天我在京城听到最多的话是什么?都是说,谢少将军一路势如破竹,为国拓土,果然承父嘉风,芝兰玉树。”
见谢丰年垂眸不语,谢澜安接着道:“眼前小小挫折,算个什么?此番我只领了一万精兵,便是相信谢家军的根底,你我姐弟携手共战,必破贼酋。”
谢丰年垂着眼,嗯了声。
谢澜安放柔声音:“受禅那日,可惜你不在。你的封号我还没定,你自己拿战功去挑个衬心的。”
从前少年骄逸桀骜,她每以疾言规正,而今这天之骄子初尝败果,谢澜安深知少年意气不可堕,便以缓言哄慰。
从前若要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想都别想,但被某个魔星磨久了,竟也拿手起来。
谢丰年半晌无声,只是加快吞咽药汤的速度。蓦而,一滴水落进了盏中。
谢丰年肩膀微微耸动,没有抬头。
阿娘早逝,谢丰年从记事起便跟着父亲在军营出来进去,身边接触的全是糙汉子。父亲风雅,却无法代替母亲的职责,他的身边,从来无一个女性长辈如此关照过他,喂他喝药。
他知道阿姊是怕他一蹶不振,故而暖言勉励,要他振作。
他不会让阿姊失望。
“我要,最威风的将军封号。”
谢澜安听出那哽咽语气里的要强,点头说:“好啊,你自己争。”
等姐弟二人叙完话,贺宝姿在帐外道了声陛下,请缨先带一队人前去探谷。
对于那个鬼里鬼气的山谷,贺宝姿早就心头发恨,手心发痒,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
上一个不信邪的还在谢澜安身边喝药,女子眸光微凝,询问今日是什么风向。
得知是西北风,营地处于下风口,谢澜安驳回了贺宝姿的请求。
“再等等。”
她既然到了,便不急在一时。
谢澜安拈开笼在袖袋里的冬青竹扇,吩咐下去:“全军驻扎休整,点查粮马,查出马匹夜惊原因。再将带来的草药和着竹布熬煮出来,晒干分发给士兵。宰牲祭旗,在军中宣读开国诏书,提振军容。”
贺宝姿应喏,将圣谕一条条传达下去。
众部各司其职,剩下的便是查点名册,熟悉环境,放置舆图行卷等琐事。
谢澜安拒绝了刘时鼎等人请她回军镇府宅中下榻的提议,留在营地,主帐就设在谢丰年邻旁。
虽然她下令一切从简,可军中从上到下,万万不敢委屈了皇帝陛下,又是在帐中铺地茵,又是燃香驱蚊虫。
一切妥善后,铁妞儿等几名女卫将几口从谢府带来的军图箱箧,放在三条方几拼起的长案旁边。
忙乱间,陆荷脚下一绊,她怀里撂得最高的那只窄长檀盒掉下来,恰巧滚到谢澜安靴边。
一幅画卷从松开的盒盖中滚出展开。
谢澜安随意瞥了一眼。紧接着,缥缈的水波莲华,逸荡的轻袍玉袖,秀细一握的纤美腰身,猝不及防地浮现在她眼前。
最终,一张久远的谪仙人般俊美出尘的脸,完整地展露出来。
抻到尽处又微微回旋的画轴,恰镇在那双似笑似嗔,含情潋滟的眼波之上。
一帐的人都静了。
要知道除了归置东西的亲兵,帐中还有过来请安的将军和文员。封如敕,权大牙,唐袖石,靳长庭,谁不认识画上那张脸?
谁敢呼吸?
他们是不敢在心中揣测皇帝陛下出门打仗,还随身携带宠臣画像这种足能载入野史的事的,只好佯作从容地收回视线,望天望地,望今个儿的帐篷真白。
陆荷的左脚还定在空中,维持金鸡独立的姿势,心里崩溃地呐喊:是谁办的差事,把胤统领的画像混进军事图里装箱了!陛下明鉴,我真不是故意的呀!
她哪里知道,谢澜安当初延揽松隐子,便是看中他画技出神,后来包括文杏馆里用的许多大大小小的军事图,都出自这位画痴之手。
而胤奚的这幅仿仙肖像,正是松隐子得意之作。当初还是个心机小郎君的胤奚,故意请求家主帮他收着这幅画,打着睹物思人的主意。
谢澜安呢,确实拿它压了箱底,谁知束梦奉令收拾时,误将松隐子的画图都归拢一处,这才有了眼下一幕。
谢澜安对上那双轻浅温润的笑眼,出神一刹那,竟觉有些久违了。
这样出尘无欲,甚至带着安抚众生意味的安宁眼波,除了前世为她收尸时,谢澜安便只在刚入府的小郎君身上看到过。
后来,他学会了用那双媚眼邀功、邀宠、腰……力很好地把她抵在门上胡来。
乌润的长睫掩住女子眼底化开的水波,那是除了那个远在关山的人谁也不能窥探的风景。
她神色如常地去捡画。
陆荷啊了声,哪能让陛下弯腰捡东西,麻利地放下手中图箧抢先去捡。谢澜安却道:“别动。”
不容他人染指的口吻,谢澜安亲自拾起那幅画,抚去尘埃,捻指一寸寸卷起。
纸上盈盈浅笑的桃花眼还一瞬不瞬望着她,她也回望,心道:“点额化蛟蟒,故人见不疑。你想要故人如故,总要如故回来。”
修长的桃花眼尾走势上挑,笼在玄银打造的狐狸面具后,在西北炙热的阳光下瞳光幽烁。
那两只如豹一样冷,如海一般深的黑眸里,映出一片飞速后掠的草场。
八月的河西草场阳光暴晒,草叶焦卷,无一丝风气。听着“嗬嗬哈哈”的操练声,树荫底下,韩火寓忍不住摘下草帽往脸上扇风,口干舌燥地和属官交代划分流民住所,防治战马生瘟,粮仓防火等等事项。
正说着,忽听一阵马蹄疾,韩火寓心道回来了,忙走出荫凉眯目远眺。
但见一匹通身青鬃的烈马,在骄阳下纵跃逞姿,舒张到极致的骏骨在碧野间划下一道神清骨俊的瞩目剪影。
马上面覆面具的男人,双腿劲力地夹着马腹,发如点墨,衣袂飞扬,随手扔出挂在鞍角上的一颗颗头颅,顺着草坡滚落。
他身后十数骑劲卒学着他的样子,也将自己打下的战利品畅快地抛下马背。
日常操练的战士们早已停下动作,举刀欢呼:“胤王!是胤王回来了!”
韩火寓拿着水囊迎上去,男人驰到他身边下马,摘掉面具,露出一张硬朗英俊的脸孔。
他接住韩火寓抛过来的水囊,先仰头往脸上浇了个爽,而后虚对着壶嘴一口气喝掉半囊。
他喉结滚动无声,却与束缚在紧致轻甲下的饱满胸膛配合着起伏,带来一种难言的张力。
几缕晶莹水流,顺着他的喉结淌入中衣,他也不以为意。
韩火寓等他喝完,看着凝在男人小指边缘的一点干涸血迹,笑说:“满载而归啊。”
胤奚用流到手上的水将那点脏血抹了,道:“算我欺负人了。”
在极寒极暑的边关吹了半年沙子,连嗓音曼丽清妙的胤奚声音都变得低沉,为前句话里的轻描淡写,添了三分关不住的嚣张。
他与韩火寓和肖浪会合后一个月,赫连朵河的攻势开始变缓。据韩火寓带来的情报,胤奚得知了谢澜安下令攻取梁秦二州,赫连大军的动向,预示着关中后方乱起来了。
尉军有意回撤。
倘若对他们紧咬不放的劲敌真的撤退,无疑会给水洛城的盟军带来经营壮大的机会——但胤奚不愿意。
“放他们就这么走,秦州道压力便会倍增。独眼胡奴来则来矣,再别想回去安生地做他的关中大行台。”
胤奚采用袭扰战术,一边加紧壮大实力,一边不停骚扰尉军的小股营队。
赫连朵河若想掉头回秦州,他会立刻传播尉军弃战投降,丢盔卸甲的说法,破掉敌人的士气,一路绝尘追上去,狠捅他们的屁股。
他们先时一路逃亡的狼狈,已在那场风雪中转化成无坚不摧的绝地反击。而今胤奚与高世军手下人手粮足,紧咬不放的,轮到他们了。
入夏以后,按胤奚严格挑选训练出来的士兵初具规模,以胤奚为主的几名主将,就不大干打窝的勾当了,都是派老兵领新兵去击杀尉军探马,权当实战演练。
只有胤奚偶尔手痒时,才会像今天这样去舒展一下筋骨。
赫连朵河生性不可一世,受不得侮辱与激将。据传他在帐中以龙雀大环斩断几案,言退者斩,誓要将胤奚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啊,胤奚听到战书一笑置之,彼此彼此。
韩火寓见胤奚还是那么不苟言笑,很刻意地往他脸上瞅了几眼,说:“还行,没晒黑。”
胤奚转过在阳光下白皙无瑕的脸,轻瞥这碎嘴子一眼,反手把狐面罩了回去。
说起他戴面具,并不是为了震慑敌军或者耍酷,其中还有个典故。
那是端午后的一个下午,乙生和六镇兵换值下来后,觉得脸皮发疼。他摸着被晒伤的脸感叹西北的日头真毒,照着水井自言自语:
“照这样晒个一年半载,等回家的时候还不成黑炭头了,别说我,连胤统领那么白的人,瞧着都晒黑了……”
好巧不巧,路过的胤奚正听见这句话。
那时他除了商谈军务和下发指令,私下里已愈发寡言敛重,听言,难得愣了愣,仿佛一直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停步问:“真黑了?”
“啊?”乙生反应慢了半拍,他身后的几个凤翚兵闷闷发笑。
胤奚没再多言,折回来踹了乙生屁股一脚。
第二天,胤奚便找军匠,从作废的兵械里挑了块料。
军匠问他想打造何等样式的,胤奚不知想起什么,轻扬的眼梢含了缕明光,照着那年与谢澜安在灯楼下偶遇所戴的狐狸面具,亲手画下图纸。
此时,那张开目狭长妖冶,额刻焰纹,不怒自威的狐面盯着韩火寓,问:“有金陵来的信吗?”
第139章
韩火寓很想说有, 可惜上一封信还是三个月前的。
“派去秦州打探的斥候还没回来。”
韩火寓心里清楚,如果谢小将军那边战线推展得顺利,纵使两地远隔, 这信头儿也该接上了。
秦川一带山水潆徊, 险关颇多, 荆州军也许在哪里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