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时鼎神色轻顿,那“阴兵过境”的言论,是他眼看着从驻营地的士兵口中像染瘟疫一样传开的。他与主簿几番压制不住,此刻又哪来的脸在陛下面前粉饰,苦涩地摇摇头。
谢澜安早晚要到驻营地,到时一见便知,也没急于在这一时追问。
她没有先去刘时鼎准备好的驿馆歇息,草草用过饭,趁着转驿停留的短暂一日,到郡中各处巡视了一番。
梁州现下的治官,是谢逸夏亲自带出来的一任司曹内史。
此人虽比不了崔膺治理青州的手段,但也当面向女皇陛下保证:绝不让从尉朝手里抢过来的梁州丧失一里,动乱一郡。
谢澜安记下这人的名字,褒扬数语。
刘时鼎一直在旁作陪,在谢澜安问政的空当回禀:“我们怀疑黑石硖的雾中掺有一种令人致幻的药物,唐将军已经命人收集艾草、薄荷、合欢皮等安神清心的草药,熬成浓汤浸透布帛,以备下一次士兵再进硖谷时,捂住口鼻。只是,仓促间草药供不应求……”
为谢澜安护驾的贺宝姿刀不离身,在后接口:“陛下出发前便虑到了这层,放心,我们带了几车草药来。不过话说回来——”
这高大威武的女将军眉心一拢,“既然雾中有搞鬼的东西,不就说明这是敌军人为,不是什么‘阴兵过境’了?”
刘时鼎隐晦地摇摇头。
“贺将军不在当场,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谢澜安登上一处城垛,指尖抚过被秋老虎的太阳晒得滚烫的砖石,略微侧目,等他的下文。
刘时鼎脚踩城墙砖,打起精神道:“陛下,末将亲身进去过,一入那雾气罩罩的山道,便觉身上发沉,就好像……有人拿着上百斤重的石头压在我肩膀上往下坠。
“还有,末将与属兵手中的兵器也不听使唤,一个劲地嗡响,仿佛有看不见的人想将兵器从我手里夺走。
“更别说那鬼哭声,是从高悬的岩壁之顶传来的。末将令弓箭手冲声音的来源发箭,却没发现一丝人迹。”
且那种声音……也根本不像人所能发出的。
刘时鼎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瘆人,他虽也宁愿把这一切归结为伪朝装神弄鬼,可他完全无法解释这些怪事。
“若说是幻觉,怎么可能所有人的感受都是一模一样的。试问天底下有什么药物,能致人产生相同的幻觉、幻听?”
谢澜安敲着指若有所思,又问了刘时鼎一些细节。
刘时鼎顶着那日恐怖的回忆,竭力回想当时情景,一一回答。
女墙上的女子眼底暗华隐现,点了点头,当下没有多言,命大军在城中休整一日,次晨奔赴驻营地。
一夜无事。次日卯时初刻,和衣卧下的谢澜安比着更漏的刻度准时醒来。
在外间为她守夜的贺宝姿听见声响,搓了把脸,即刻叫人送上热水,朝食。
军队饱食后,便带着粮车药车,随女皇赶往位于秦州黑石硖南十五里外的驻营地。
大军刚出北门,却与一骑从西而来的斥候碰了个正着。
“来者何人?”谢澜安左右护卫低喝一声,长刀出鞘。
斥候身穿不伦不类的左衽胡服,面孔却是一张典型的江南秀净容貌。
他本是要在城中驿站换马,将口信送去金陵的,不意在此遇见这浩浩荡荡的军队。
斥候看见谢澜安的一瞬怔了怔,而后目光猛亮,立刻下马,呈腰牌叩拜。
“凤翚营伍长齐鹊使见过女君!禀女君,胤统领以王师之名征召黄河西边草野流民入伍——河西起义反尉了!”
晴空之下,谢澜安目光璨熠。
她身后几名亲随,更是忍不住发出惊叹的欢呼。
根据斥候的述说,胤奚占据水洛城后,安抚迁民,勤练兵伍,却并不满足于此。在防备赫连朵河的同时,他积极向西北边各个游离于北尉统辖之外的部族游说,宣扬谢澜安的仁政,以及北尉国君的残暴。又向这些汉胡混居人民的许以安居之地,粮粟之利。
胤奚口才极佳,兼有武德仁望,大批居无定所三餐不饱的流人望风归命,踊跃加入军中。
而今,算上一万骁骑军与近万六镇兵,可供胤奚调遣的兵力逾数五万,包括重骑五百,轻骑八千。
短短半年时间,他在敌军的追迫下还能创下如此家业,固然是借了南君之名,但是谢澜安清楚,他若无过人的胆识与治军的能力,换成任何一个人,都绝难做到。
好鸾君。
“恭喜陛下。”反应过来的贺宝姿喜溢言表,径先在马上向谢澜安拱手。
河西起义的意义非同寻常,北尉先失六镇,再损河西,元气已不复当年了。
胤奚吸纳的虽都是民兵杂伍,然军技可以磨练,这民心所向四字却最如大江东去,不可动摇!
他们此行向秦川,意在破关入长安,若那位今时不同往日的胤统领,也能突破赫连朵河的防线……
“那便比比看,”谢澜安很轻地笑了声,清朗眉眼如锦绣山河,既含秀丽,又蕴着渊沉岳峙的锋芒,“谁先拿下长安。”
“陛下……”斥候听到亲卫对女君的称呼,却是三魂震到了七魄外。
齐鹊使震惊良久,忽低下头,砰砰砰重新磕了三下。
嘿,统领要是知道女君登基了,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
只可惜,老大这回遣人带出的扇子和书信,在另一队斥候身上。
赫连大军的围线随着盟军的壮大在收紧,他们此次一共出来三队,就是以防万一。可看方才对面的反应,显然是才知道河西的军情,那么那两队斥候……很可能遭遇了截击。
齐鹊使仰起的嘴角又苦涩压下,抬头道:“陛下可有指令带给统领?”
谢澜安视线扫过斥候身上的尘污,看出他这一千里路跋涉,必经历了很多艰险。
她放心胤奚临阵调度的能力,是守是攻,他在前线必然看得比她清楚,暂无关乎死生决胜的军令要交代。
相反,若让这名疲惫落单的斥候再折返回去,很可能会出危险。
“你回金陵,将河西事传报给洛阳王与荀夫子,之后回代舍休整,听候调令。”
齐鹊使愣了下,抹去额头的汗水用力摇头:“陛下,末将还能跑!胤统领他在吹风淋沙的陇西……”
当着这些禁卫军的面,他没好意思揭老大的短,没说统领平日空闲时不是削竹扇,就是拿出那枚宝贝私印把玩。
人都说胤将军动如雷霆,私底下却平易近民,可只有一路跟着他从金陵出来的凤翚兵,才见过他站在女君身边时意气风发,压不住笑眼的鲜活样子。
那时的胤统领倜傥潇洒,还会和戏小青他们过招说笑呢。等到去国怀乡,陷于危地,再温润的美玉也被磨出了峭利的棱角。
有一日晚上,齐鹊使看见统领站在营帐外望月,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那道修长削薄的身影有点疏冷,也有点……孤独。
齐鹊使改口:“统领无日不南望,西北军民皆翘首盼望着圣上惠泽。请陛下谕示,一封信、哪怕一句话也好,末将带回去给统领,好教统领心安。”
谢澜安急于征发,无瑕写信。她想了想,抽出髻上一支白玉簪。
莹白纤长的手指与玉同色,女皇当着所有人的面交给齐鹊使。
“将此物给他。”谢澜安道,“就说,朕命他履薄临深,稳扎稳打。待重逢,朕亲为将军解甲庆功。”
占着左护军位置的玄白眼珠轻转,无声冲允霜挤挤眉眼。
谢澜安仿佛背后生目,调转马鞭精准地敲在玄白头顶上,咚的一声,如同最小规格的战鼓。
皇帝陛下声音清泠:“出发!”
斥候向西,王师向北。又过五日,谢澜安到达了位于秦州边邑的驻营地。
前军正因战事诡谲,士气低迷,乍见一面面绣着“大治”二字的玄底流苏旗帜迎风飘展,霎眼及近,还以为是做梦。
等确认了当真是新皇亲征,三军山呼,士气为之一振。
刚从硖谷口退下来的封如敕,见到谢澜安威赫更胜当年的风姿,说心无波澜是假的。
想当初他还可以与这女子讨价还价,而今,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了。
起身后,这位昔日山寨大当家下意识往谢澜安身后看了看。
没看到百里归月的身影,他一时不知是该失落还是放心。
究其心情,到底还是松了口气居多。行军最是奔波,弟妹那样弱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封如敕一念未完,谢澜安如知他所想,一面环望营地一面道:“归月骑不了马,乘车随在军队末尾,有人随扈,再过两日典军便能见到她了。”
她登基后大封了一批武将,封如敕领任的便是典军大将军。尽管那一瞬间,封如敕掩饰得很好,还是有一缕阴沉从他眼里泄露出来。
“她最不能受累,”男人口不过脑,“陛下既智计胜人,何必带她来遭这个罪!”
“放肆。”与谢澜安形影不离的贺宝姿怒目,“敢对天子不敬乎?”
谢澜安凤目淡挑,与封如敕对视。
她的眼神并不凶厉,相反,宛如一潭深水般平静。可封如敕不知在那双泓澄的眸底看到什么,恍惚间仿佛重回到鬼气森森的硖谷中,周身寒冷,如芒在背,倏地撤回视线。
谢澜安这才淡声开口:“打仗并不止杀伐一事,上智伐谋,一位好的军师功劳不输于万军。你只看到她的弱,却未认清她的志向,是瞧不起她。”
当日太庙外,百里归月向她请求随军出征,说了一句让谢澜安印象深刻的话——
“虎落于平阳,不肯为豚犬所裁,蜉蝣朝夕而死,犹慕日月之光。归月身如蜉蝣,心有猛虎!求陛下成全。”
比起做盆栽里怯风去雨的一株病梅,百里归月但求一用。
否则她这一生,何其徒劳啊。
别人未必懂,可是谢澜安懂。所以她成全她。
带有干燥沙土气味的薰风,将硬苫布吹得喀喀作响。封如敕哑口无言。
谢澜安已看到了一身长衫的靳长庭快步迎来,她踏着轻履走过去,看到靳长庭眼底的两片青影,抬臂虚扶住这位二叔帐下的内史主簿。
“靳貉是好男儿,”她道,“先生节哀。”
靳长庭心中百感交集,他已过了最悲痛的时候,向谢澜安深揖一礼:“多谢陛下宽慰……上回那小子从京中返回营中,还与微臣夸口,道亲自见到了陛下玉面,陛下仁厚,赐他一碗绿豆解暑汤,他说,那是他这辈子喝过最甜的绿豆汤……”
靳长庭勉强提了提嘴角,“靳家男儿为国壮烈,不丢人!——陛下定是记挂小将军,臣这就带您过去。”
封如敕看着那道经长途跋涉,却毫无疲态,精神奕奕的身影走远。
原地定了一阵,他回过头对亲兵说:
“将我的帐子收拾出来,通风铺褥,再将储存的河水澄滤了……我记得营地外有些紫蓝色野花,一并摘来,摆在帐中。”
谢澜安到来后,禁卫军迅速接手了营地的巡防,玄白和允霜各自去与主将交接,了解黑石硖的情况。
谢澜安穿过错落有序的几片营帐,被靳长庭引到少帅的住舍前。
这里看起来与士兵们的住处并无不同,谢澜安一进帐中,药味扑鼻。
唇色浅白的谢丰年上着宽衫,下身罩着一条洒腿元绫中裈,正拄着行军床的沿儿趿鞋要站起来。抬眼见阿姊已至,他懊恼地瞪了眼前的亲兵一眼。
“前线艰苦危险,阿姊不该来的。”少年中气不足地道,眼睛却没离开谢澜安的脸,仿佛在确认她少了根毫毛没有。“满朝文武不拦着,都是干什么吃的……也都怪、怪我无用!”
“躺着莫动。”
谢澜安看见这小郎还能说会道,心才落了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