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就和粮食亲的池得宝乐得合不拢嘴,“咱们又不是贼不走空,都是给乡亲们吃,借的,算借的!”
饥渴疲冷的芝麻镇民一进城,听胤奚发令就地休息,立刻寻空地歪歪斜斜歇了一地。
先前在路上,他们被胤奚编伍成队,每十人选一名身板结实的青年作伍长,十伍由一名凤翚营兵管理,十队再由十名旗长管辖,有事层层上报。如此,人虽多却不混乱,有了主事的人,就有了主心骨,人们崩溃的情绪也有所好转。
他们的情绪是暂且稳住了,翫当县的县令一觉睡醒,却如五雷轰顶。
他被不知何来的兵丁从县衙拘到城门口,官帽落地,两股战战,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强盗,光天化日怎敢如此……”
“邱县长,敝人是芝麻镇里长岳三。”
这时,路旁一个袄袍污脏看不出本色的男人站起,跑得快没知觉的双脚一瘸一拐,越众出来。他见营兵并不阻止,便大着胆子走到邱县长跟前拱手,“小人去岁曾随贺县长前来拜会您的,您可记得?我们不是强盗,我们贺县长,他……”
岳三眼眶发红,接着便将芝麻镇如何遭劫,贺寿年如何惨死,军队又是如何追捕他们,一五一十道来,说到最后声泪俱下。
邱县长听得呆了,不相信在尉迟太后治下会有生祭这么荒唐的事……
可转头细看那乌压压的人群,个个如丧考妣,其中最小的竟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一股寒气沿着县令的脊背蹿上头皮。
“这是千真万确!多亏这位将军和另一名将军……”岳三回头抬指,手指方向却只有一道峻冷崖岸的背影,提步登上了城头。
“统领。”在箭垛架好弓箭的弓手向胤奚见礼。
高处的风更凛冽,胤奚鸦睫如羽,扶堞下望,视野所及的地平线处除了雪与木石的颜色,一片平静。
男人身形不动,他的目光始终很静,像等待猎物的鹰。
转战三日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萎靡困顿,他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宛如一方永远不会失灵的罗盘,底下的人只要看见统帅还如此游刃有余,便相信暂时去国怀乡也没什么大不了。
来了。
胤奚心中说,高楼的地面随之微微震动。
视野尽头先是出现了一排骑队,打头的人宿铁刀半搭半挂在鞍边,正是自称高世军的男人。
他们的人数,倍于凤翚营,其后三里,铺天盖地的黑甲军如乌云压城,直逼而来。
一排弓手抿紧嘴唇,拉开弓弦,等待胤帅的指令。
胤奚指头一下一下轻敲石砖,清湛的眸光注视“高世军”的兵马转眼驰策到城门口。
如果不开城门,这些胡骑便只能回头与北尉军决一死战,为他消耗掉更多敌军战力。
“预备。”胤奚声冷如铁,待北尉兵进入射程,他抬起手指,“射。”
千箭齐发。
翫当县的全部箭矢支撑不了太久,却足够掩护盟友从打开的城门进城。
北尉黑骑欲要强突,谁料洞开的城门后疾射出几轮连弩,前冲骑兵被射落当场,追击的势头被生生逼退回去。
“螳臂当车,徒劳而已!”
敌方领将眼睁睁看着城门在眼前阖闭,怒鞭指向城头,看着那一袭文武袍装白衣周郎的男子,越看越气,“何处冒出的阿物,敢与帝国叛逆为伍!尔项上人头,不过某寄存酒觥尔!”
胤奚眉头轻动,对方这话解了他一半心疑。
他没在城下看见大名鼎鼎的赫连朵河,想是那位大行台仍然稳坐中帐。
胤奚疏漠的眼里划过一线暗芒,不吝自报家门:“胤鸾君,大玄叛将,斩杀大司马后不容于北府,借贵宝地谋条生路。”
什么?!万人敌褚啸崖是死于这黄毛小儿之手?
城下领将心惊肉跳,一百个不信,在逐渐稀拉的箭雨下,却无端谨慎起来,未再下令强攻,而是先让大军围守城郭,遣人回去报告大行台,再作定夺。
“虎死架不倒啊……”胤奚见敌军作环线围城,暂停了攻势,轻声感慨,走下城头。
恰好卷髯首领骑过阙洞,扫了眼聚集的镇民,下马解下臂鞲,一泡血水顺着他里袍流淌出来。
他就着那淅淅沥沥的血水抬起如钩锐目,对上胤奚的眼睛。
“方才我以为,你不会开城门。”
说来奇特,两军合作三天,却直到此刻才有喘息空隙说几句完整的话。卷髯首领冷笑着重复:“大玄叛将?”
方才胤奚在城头上半真半假的话,此人显然也听见了。
褚啸崖这个名字,可是北尉边关将领耳中如同噩梦一样的存在。比起信与不信,他此时更关心另一件事,唾了口唾沫在刀上,擦拭着说:“南国的水耗子,手伸得挺长啊。”
戏小青瞬间怒形于色。
江南多水乡,所以尉人军中多将玄人戏称为“水耗子”,极尽贬侮。
胤奚淡淡一笑,回头让戏小青带人征用街铺灶台烧饭,再请邱县长协助腾屋安顿镇民,先让他们腹饱身暖,而后漫然道:“阁下却是勇武骁果,怎么连军中藏着钉子都不知道,不妨教教我,高世军高将军?”
高世军握刀的手背青筋悍跳,勃然变色。
胤奚已经确定,眼前这人便是六镇的叛逃首领高世军。方才城下首领的佐证是其一,其二便是,这几日他所见这支军伍的杀敌本领,除了擅打硬仗的北尉六镇兵,不作他想。
赫连朵河根本不是来埋伏他的,而是在堵高世军!他们出自关中,故在西北线设伏,凤翚营从嘉陵江潜入,所以两方各自埋伏,又阴差阳错地错开。
胤奚以为他所领的任务是来救人,实则却是赫连朵河收网放出的铒。万人生祭的消息是北庭机密,为了国体也不可能四处声张,连当地县长事前都不知,高世军一个流窜不定的叛将,从何听闻?
只能是赫连朵河在六镇军里埋了暗桩,故意放出消息,引诱高世军来援,再将其一网打尽。
“上个月在碻磝受围困的是你,还是你为了迷惑敌人留下的一支分队?好掩护主力军金蝉脱壳?”
胤奚眼底戾气渐起,笑得不轻不重,“欺我国君,以降书为儿戏,是欺我朝无人吗?”
第134章
高世军呼吸浊重, 他身后的城洞里挤着满匝匝的人与马,更多的六镇兵带着一身伤疲溢到街面上。这些沉默而忠诚的战士听见胤奚的挑衅,眼中被怒火点燃, 不约而同攥紧手中的环刀。
六镇军的困境, 恰如胤奚所预料的那样。
高世军自前年年底煽动朔北六镇军户出走, 被尉军围追堵截, 坚持到上年年关, 几乎矢尽粮绝。
腊月在碻磝占城抵抗的, 确实是他,只不过想投靠南朝的却是他的胞弟高世伍。
他的弟弟在经过一年的转战后,渐感六镇军就如无根之木,一直在缓慢地消耗却无补给,恰此时青州放出合盟的消息,便动了心。
可高世军对大尉的统治者心怀抵触,不代表他对狡诈的南国人就有什么好感。六镇军人与大君的祖先同属一个部落,尚且被视若豚犬,而玄朝自诩衣冠正统, 以“胡虏蛮狄”称呼他们,为汉人效命, 是将自己的脖颈主动伸进套狼的钢索里。
要他为解一时之围, 便摇动尾巴叼住玄朝扔出的几块骨头, 那是做梦。
兄弟二人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临阵御敌, 主将不合乃大忌, 何况六镇起义军本身也非铁板一块。
许多人当初是不忿于伤亡瞒报,抚恤克扣,一时热血才随高世军叛起,结果队伍里的人越打越少, 进了冬月以来,黄河冰冻千里,连粮食都没处搜掠,支持高世伍的声音便多了起来。
朝廷要置他们于死地,回头表降也逃不过一死,那么为何不能投靠向他们伸出援手的大玄?反正为谁打仗都是打仗,至少南朝人答应为他们供粮,还有兵力支援。
坐困穷城本就令人神经紧张,高世军心知这样争持下去,早晚会引发哗变,与其人心不齐全军覆没,不如放想降的去降,不愿降的跟着他另寻出路。
高世伍也非背信弃义之辈,与兄长谈妥后,他命手下人竖旗烧炊,营造六镇军皆驻在城中的假象,再主动出城衅敌,暗地里一边让心腹联络青州,一边掩护哥哥带另一半人马从小道遁走。
直到在芝麻镇外遭遇伏击,高世军才想明白,恐怕就是那时,军中人心浮动,打探敌情的斥候被尉兵收买,给他带回了武阶郡生祭镇民的消息。
他身边又无个谋士,一向是所有人等着他拿主意。高世军一听有这等残暴之事,对朝廷的痛恨更深一层,当下血冲脑门,便带兵沿河向西,入秦岭出渭河,直下西南而来。
待高世军省过神来,再寻那个斥候,那王八羔子早已没有踪影了。
高世军审视着眼前俊气得不像个将军的年轻人,这里头这么多弯弯绕,他三言两语就给点破了。
他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高世军抬臂压住身后义从的不忿,自己向前迈出一步,靴底磕在地上,渗出无形的威压。
“生祭的事腊月中旬才传出,”生硬的汉话一字一顿,他目光紧逼胤奚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老子从邻郡日夜赶路都晚了一步,两国山水阻隔,你们又是怎么做到提前潜入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们救出百姓,拼死厮杀,高世军会怀疑这些南人和大尉边军之间也有什么阴私勾当。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胤奚冰冷的眼里有片刻回温,抬指点了点太阳穴。
“我朝女君智计如神,算无遗策,你朝所谓的机密,不过是她眼皮底下——”
胤奚话音忽而顿住。
尉朝决定生祭在腊月中旬……
高世军还在等着他后面还能说出什么厥词,却见一抹莫名的情绪从这男人眼里划了过去。
不过瞬息,胤奚不动声色地改口:“将军还没回答我,向青州求援的到底是谁?”
“嗤,你那女君不是算无遗策吗?”
高世军抬手截过一个凤翚兵盛给胤奚的一碗刚出锅的米粥,稀里呼噜倒进嘴里。
如果弟弟和青州交接顺利,南朝廷自然会知晓真相,他犯不着低上一头和这个出言狂妄的小子解释。
高世军扔下碗,倒吸着烫麻的舌头看着胤奚,高耸的眉弓聚拢了眼里的阴影。他沉声说:“西边什么地利都没有,跑到尽头是吐谷浑的草场,那是自陷死地。
“你会打仗,却根本不会带兵,自负聪明,却优柔寡断地被老弱残兵拖慢行速。三天前如果不是我赶到,你的兵会和这些平民一起死在白水河。
“——要么,拿上几袋粮食,带着你的人滚回你的来处,要么,接下来听从我的命令,别再自作主张。”
不客气的话顺风飘散,沿街安置难民的凤翚兵接二连三站直身子,脸色不善地站到胤奚身后。
六镇兵再次摸上刀柄。
冷风刮过瞭望楼上的令旗,箭垛后的伍兵耳朵冻得通红,尽职尽责盯着城门外驻扎甲骑的动静。胤奚垂眼从袖囊中摸出一条肉干,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没人看出他在走神,他吃完,平静地看向高世军。
“你想带他们躲进八百里秦川,以为那样就有东山再起的余地。壮丁也许受得了,可老人孩子还能活吗?你只想要青壮补充兵源,怎么不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舍家弃口跟你走?”
高世军眉宇压平,朝街边转过脸。
就近围在锅灶边烤火的镇民们,下意识避开视线。
胤奚继续说:“如果不是我率先现身替你惊了埋伏,高将军,你觉得六镇军能全身而退?”
狡诈。
高世军深吸一口气。
军中无智囊,一直是这名六镇军首领心中的隐痛,这回斥候反水更是让他栽了个大跟头。可这个胤鸾君,比高世军见过的所有文臣监军都来得心思缜密,让人捉摸不透,他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们能和赫连朵河的部下周旋到今日,离不开对方的配合。双方也心知肚明,城外甲骑随时会撞攻城门,他们只有短暂的喘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