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奚嫌她想的时间太久,眉心幽幽团蹙:“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想他做什么?我在你身边,你便不肯分些想念给我了。”
哪怕话题明明是他挑起来的,胤奚心头也不痛快。
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单对这个人耿耿于怀,就像是前生宿敌,楚清鸢的存在本身就令他憎恶。
谢澜安拍拍那张细嫩的脸,容忍了受伤之人的无理取闹,改回平躺的卧姿。“京中诸事尚安,没有值得你操心的了,要问什么明天再说,睡了吧。”
“我打败褚啸崖,还没听你夸我。”
“啊,衰奴好棒,睡。”
“那有没有……”
“睡!”
胤奚叹了口气,他不想睡。他想看月亮,看白白圆圆的月亮。
不过看到了又怎样呢,老天捉弄他,在他生龙活虎的时候不给机会,如今好不容易同躺一张榻上,他又不好动作。难不成让女郎像喂粥一样,主动俯身喂到……不能想下去了,想来想去遭罪的还是他。
谢澜安忽然发觉身边的胴体热得异常。
她一惊,立刻想起医士的话,莫不是胤奚的伤口发炎烧起来了?
她支臂起身,披散着的长发如凉滑的水藻滑到前襟,她伸手探进胤奚衣下。
原本胤奚在包扎完伤口后,因穿衣不方便,上身的衣服只是浮遮在身上。谢澜安的手毫无阻碍,摸摸他脖颈,再探一探胸膛,不大确定,又从一粒粉樱摸到另一粒,让怀疑她借机谋私的胤奚难受得上不去下不来,无奈轻叹:“再摸,真睡不了了。”
发紧的音色,是七弦琴中最粗的宫弦拨出的余韵,低沉而隽永。谢澜安根据过往经验,很快了悟,放下心的同时着恼道:“那你随便热什么?”
胤奚:“……”
胤奚自认理亏地闭上嘴。
本以为这一夜会睡不习惯,不想谢澜安一枕黑甜。
翌日卯时三刻醒来,她都回想不出昨夜是如何睡着的。
一个梦都没有做。
乌黑云鬓凌而不乱地堆在枕上,衬着女子精巧雪白的脸,一片均匀的鼻息在颊边扑出茸茸暖气,谢澜安偏过头。
只见榻侧多出的人,微微侧躺对着她,自帐外透进的浅熹天光落在他阖着的睡睫上,比睁眼时更为浓密鸦黑,也更为乖巧。
凭着这副精致绝俗的五官,胤奚的睡相也极是好看,鼻梁笔直而挺拔,血色薄淡的唇角微微上弯,仿佛画中的云官雨师舒然假寐,看不出丝毫伤病的痛苦。
他睡得很熟。
泗水边枕戈待旦的那些夜晚,胤奚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这份强悍的精力在回到最信任的人身边后化为乌有,归巢的头雁在窝里卸下了全部心防。
谢澜安用目光静静描摹着这张脸,看了一会儿,转掀被角去看他的伤口。
这一低头,鬓边的头皮微微扯紧。
谢澜安眉梢轻动,才讶然发现胤奚压在两人枕间的那只手里,蜷握着她的一缕发丝。
而且在睡梦中亦握得牢,谢澜安试着移动,竟抽不出来。
一时间,谢澜安的心也如同被几缕青丝缠绊住,说不清是何滋味。
她不知道其他人情窦悸动是什么感觉,在她这里,没有什么轰轰烈烈,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只要有胤奚在身边,她连骨头缝里都是放松的。
这自然有前世吟歌仙人的印象加成,再加上今生这鲜活小郎君的矫揉颦笑,带着天然的吸引力,予她灰蒙天地间唯一活泼的草绿。
更别说他惑主的手段、不尽的蜜语、舌尖的甜津,时常引得她七情上脸,都有些不像她自己。
可这个当下,谢澜安心头却又泛起一股奇异的怜爱——胤奚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不守着她气息便睡不安稳的孩子,他不再像昨晚把她抵在窗边那样,充满了强势和逸荡,而是如此无害,纯稚,美若琉璃,让她不忍抽离他缠指的青丝,吵醒他的美梦。
素来卯时即起,行程紧凑的谢氏女君,也不知搭错哪根筋,又挨枕躺了回去。
睁着眼无所事事地数着滴漏。
沾着晓露的迎春花在枝头昂首,丹顶白鹤从养鹤台扑棱着羽翅掠过飞檐,谢府的仆役与铛厨晓起,各院陆续都活动起来。束梦和青嫋晓得主君屋里是今日不同往日,多了一个人,所以女郎破天荒地晏起,二婢也不敢催促。
辰时正刻,金乌高起。来接谢澜安去内阁议事的贺宝姿跨步走进上院,看见束梦她们守在紧闭的门扉外,而屋里半分动静都没有,贺宝姿脚步微顿。
她下意识放低声音:“怎么,女君还未起吗?”
这些日子,谢澜安的出入行止皆是由贺宝姿贴身护卫,她知道女君每日卯时准时起身,卯时二刻盥洗用膳毕,三刻便动身入宫。若是前一日眠浅,多出来的时间便去文杏馆摆弄一阵沙盘,长身立在将明未明的黎明下,独自思量着什么,却从来也无耽搁的时候。
今个怎么破例了?
外边一响起人声,胤奚眼皮警觉地动了动,跟着就醒了。
他睁开眼,先被迷朦的晨曦霎了眸子。
待看清眼前一张黛眉入鬓的粉雪脸庞,胤奚琥珀色的双瞳登时泛出光彩,他自然地倾身在谢澜安额上印上一吻,慵懒地笑:“早上好,女郎。”
第122章
往常这个时辰, 谢澜安人已在内阁了,哪里还早。
可落在眉间的暖意,化解了她睁眼空等一个早上的无聊。她的目光在胤奚那张笑脸上定了定, 伸出一根指尖, 将人推回平卧的姿势。
自己坐起来, 检查他的伤口。
“少爷好睡啊, 醒来就又乱动。”
她嗓音亦是懒懒的, 含着晨起的低靡, 又有一层漫不经心的纵容。
胤奚喜欢听她用慵懒的调子念他,浑身舒泰,又笑了一声。
耳根酥麻麻,谢澜安只作不闻。寝衣云袖从男子腰侧擦过,雪缎子的凉滑,让胤奚说不出哪里痒,忍不住捉住一截雪袖,晃着问:“做梦没有?”
“做了。”谢澜安见那纱布上没有渗血的迹象,松了口气, “梦见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小顽童,手指缠着我的头发不许我走, 力气还不小。”
胤奚不知他自己睡时无意识握着谢澜安的发, 只当她编出来打趣他。
他配合地点头:“如此无礼, 该教训的。只是他生得如何?若似我这般, 能入得上人青眼, 也可酌情减罪。”
生得如何且不论,脸皮绝没你厚。谢澜安嘴角已快仰起,转看他时,又捺了回去, 睁圆漂亮的眸子:“油腔滑调。”
“对不住。”
胤奚低低一叹:“实是这样一个与你一同醒来的早晨,我……开心过头了。”
这人要认真说情话,铁树石心也会为之动摇。谢澜安又想起昨晚胤奚的一连两个“对不住”,以及与他温文话语截然相反的狂浪行径,眼底泛出一点细碎的光泽,背过了身,趿舄下榻。
将要起身了,她忽又转回头,俯下来在胤奚脸上轻轻一印。
胤奚静了下,然后眼睛就跟星星似的,一递递亮起来。
他们之间更激烈的缠绵也有,可这纯情无欲的一吻,还是轻易地让甜蜜涨满胤奚的胸口。女郎一定和他感觉的一样,觉得这个第一次同眠共起、睁眼便有对方在侧的早晨是如此美好,应该留下点什么,来记念这种美好。
“啊,”他抓紧机会与她咬耳朵,“忽然浑身哪哪儿都不疼了,原来女郎就是我的药到病除。”
谢澜安这回真起身了,贺宝姿还在外头等,不能胤奚一回来,她就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她站在脚踏上理好领口,唤进束梦,让人请宝姿到厦厅稍候,随口搭胤奚的话:“那尊驾这就下地走两圈,再给我展示展示你大胜大司马的英姿?”
“‘英姿’吗?”胤奚右臂回弯垫在后脑勺底下,惬意噙笑。
谢澜安察觉自己言语不谨,不小心赞了他,这人又在那美起来了。
她不再理他,在束梦的服侍下更衣。五娘也是个小机灵鬼,知道她房中有人,今日便不像往常那样跑来热衷地给她鼓捣发髻。谢澜安自己坐在妆台前,没甚耐心地用牙梳刮了两把头发,随手挽成一个士髻,簪了根玉笄子。
躺着无所事事的胤奚,视线自然随澜安而转。
透过轻薄的帐幔,他望见那把渌云般的秀发被如此草草对待,又是无奈,又是想笑。
虽然女郎如何打扮都好看,但这也太过暴殄天物了,下意识要起身。
“动什么。”
谢澜安在镜中瞥见一道身影子晃动,低声发话。胤奚一应洗漱之事,也只叫婢女代劳。
束梦在旁看着胤郎君难得憋闷的脸色,忍俊不禁。
果然只要胤郎君在家,哪怕只是多了一个人,这屋里便增添了许多人气啊。
上房里热闹的时候,甘棠院也没闲着,谢四小姐早起,亲命厨房熬了鲫鱼花参汤,送到澜安院里。
谢澜安不吃鱼,一看这汤,就知是专给伤员补身的。
上回胤奚受伤,姑母送的是名贵补品丹药,这回送鱼汤,看似寻常,但这家常里透出的亲近,反而意味更深长。
谢澜安让胤奚趁热喝。
“姑母爱护之心,我真无以为报。”胤奚这回没恃宠生骄,递出擦脸帕子,却有些为难,“只是……我不吃水族之物……”
“不吃水族之物的是我。”
谢澜安看透他,似笑非笑地噎回去。
她记得胤奚从前是吃鱼的,有一回家宴上他听谢丰年道出她的忌口,知道了她的表字含义出自“水物含灵”,从此才随她口味,忌口不吃。
这事无意间被阿兄得知,还笑胤奚有一段痴气。
可养伤期间,身体最大,哪还容得这么矫情。谢澜安道:“行游僧偶馋酒肉,还说酒是般若汤,鱼是木梭花,你就当成花参汤,闭眼喝了吧。”
胤奚小声辩解:“酒肉和尚算什么正经和尚?”
“哦,”谢澜安说,“你就是个正经人了?”
“女君。”
两人说话间,池得宝在外头廊上禀道:“二爷回来了。”
谢逸夏在宫廷易主后,没有急着回荆州,带亲兵接管了北面的石头城,替侄女监视金陵城的四方动向。他这个时辰到府,必是昨晚收到了胤奚回城的消息,天没亮就从石头城动身了。
谢澜安微怔,起身迎出去,一看见风尘仆仆进院的叔父,便失笑:“二叔,您可别说您是特意为胤奚赶回来的。”
谢逸夏未着骑装,一袭宽衫逸袍,意态风流,青襟间还夹着枚驰道上飘落的桃花。
他甩腕将马鞭抛给庭边的女卫,笑道:“那褚啸崖可不是无名之辈,这小子为谢家除去一大患,和阮家郎君一样是立了功的。又为此重伤,怎么不当慰问一番了?”
他不便进女娘家的闺阁,听胤奚已被妥善安置,便放下心。
谢澜安知胤奚在里间听得到,雪白鼻梁矜起一道细微的褶痕,“嗯,他爱听人夸他,得二叔这么看重,伤都能好得快几分。”
又问二叔,用过朝食没有,正好一道吃。
谢逸夏摆摆手,“我回府另有一事。”说着微一沉吟,“褚啸崖的尸身,我做主送回北府大营了。他终究曾为朝廷抗击胡贼,既杀之,身后不宜再辱之。不然,被敌国忌惮的大将落得如此下场,岂非我朝自贱?哪怕为安抚北府将士,这份身后哀荣,给便也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