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祂定要欺负。
谢澜安会让祂知晓,她治下的臣民不好欺负。
陈卿容没有听懂这句话的含义,只当澜安在哄自己。人都是这样的,伤心的时候若只有自己还好,一旦被人安慰,反而哭得更厉害。一袭兰色素裙的小郡主一下扑进谢澜安怀里,搂着她的腰嚎啕大哭。
谢澜安知道她是被闺友的猝然离世吓到了,由着她哭。等埋在谢澜安胸口哭够了,陈卿容才抬起被眼泪洇得吹弹可破的粉白小脸,抽抽噎噎。
“我父、父王哄我,说你率军进宫对陛下……是为了让我不必和亲,真的是吗?”
谢澜安低头轻拍她脑袋,“你觉得是吗?”
会稽王当然不是心思肤浅的人,他对陈卿容这样说,本意是想教天真无邪的女儿知道这件事的厉害,最好既感念谢澜安,同时也对她敬而远之。
“如今的谢澜安,可不是你从前那个可以随意耍刁撒娇的朋友了。”会稽王在家一遍遍对女儿耳提面命,“你不能再和她没大没小,最好从前对陛下什么态度,今后对谢澜安便是什么态度。”
陈卿容才不。
谢澜安就是谢澜安,她伤心了就是要躲到谢澜安怀里哭。蓉蓉已经去了,如果连谢澜安也变了,那她年少时所有绮丽如诗的心动,难道都是镜花一场的黄梁梦吗?
她不要这样。
陈卿容接过手帕,掖了掖眼角,转头望着灵堂前悬挂的恭娴皇后画像,声音沙哑哑的:
“年轻的时候总会做梦呀,觉得若有一日,有个心爱的少年郎为了求娶我,不惜闹出倾城倾国的大动静,那我得多有颜面。”
安城郡主的嘴角难看地咧了咧,“可现在,我只想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你如今也很年轻。”谢澜安抚摸仿佛一夜长大了的女孩发顶,眼里闪着细微的光澜,“让尽可能多的人平平安安,亦我所愿。”
·
从永宁宫出来,谢澜安让人将陈卿容和文良玉各自送回府,去了前朝。
她选中尚书上省北边的殿阁,辟出来做内阁议政之所。不少臣工都觉得谢澜安在营造自己的小朝廷,只是无人敢说出口。
经过角殿,一名披缎子斗篷的妇人正等在廊柱底下,见谢澜安出现,忙上前几步,唤了声“谢娘子”。
谢澜安见是平北侯夫人,稍一停步:“是太子有何事?”
“不,不,太子很好,刚吃了乳,才哄着睡熟。”
平北侯夫人因要带孩子,不好在亡人的灵堂久留,二则白发人送黑发人,太也悲痛。平北侯膝下是儿女成群,她却只有一子一女,这唯一的女儿撒手去了,平北侯夫人每次听外孙啼哭,便忍不住抹泪。此时妇人对谢澜安福礼,手心已出了一层汗,小心翼翼地说:
“是另一事……太子至今还未取名,臣妇斗胆,想请娘子赐下一名,好沾沾娘子的福气。”
随扈的贺宝姿听出了名堂,平北侯夫人这是怕太子性命朝夕不保,拐着弯想求女君开恩。给了名字,便代表女君不会要这条小命。
谢澜安还带着一身香火气,睫影缭绕着疏淡,道:“就名‘安’吧。”
说罢擦身走了,仿佛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安,陈安。反应过来的平北侯夫人差点喜极而泣,转头感激地注视谢澜安的背影——她愿意将自己名中的一个字赐给外孙儿,那便是容得下这孩子了!
阿弥陀佛。
平平安安的长大,比什么都强。
阁中大臣们已到齐了,正轻声商讨着什么,见谢澜安进来,起身见礼。
雪白的袍裾漫过朱槛,谢澜安向下压了压扇。她走到盥架前洗手,接过宫人奉上的巾帨擦着,背对众人道:“说你们的。”
她姿态随意,可落在一群老谋深算的大臣眼里,都添了几分谨慎。
他们怕谢澜安,怕的是谢家手里的兵,以及谢澜安不知何时会一步登顶生杀予夺。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众人还处在小心揣摩她的阶段。
谢澜安此时还心平气和地用他们,说明朝廷离不了这班重臣,这便为彼此试探对方的底线留出了余地。
臣揣君意,君度下情,这是君臣之间永恒的博弈。
撩水的声响在凝滞的气氛中分外清晰,还是何羡先开口打破僵局:“还是借种苗的事。春耕劝农,原本国库为了新法是预留出这部分支出的,但现下京中……有了变化,恐增军需支出,常平仓的粮储得先保证金陵内的食货输送……”
何羡含糊地略过了这京中之变,正源于谢家的围宫。谢氏后续想要保住这争到手的权力,维持军队应对可能遭受的藩镇反扑,是必要手段。
没有比养兵更费钱的了,而国库不能四面顾全,若舍弃金陵的稳固,兑现给三吴百姓的承诺,则恐生横变。
谢澜安转过身,见众人还都擎身站着,不动声色上首坐了,压掌道了声“坐”。
一阵窸窣的衣料声响,兵部尚书余光觑见谢澜安的脸色还算平和,索性说得更直白:“说到军需,众所周知北府军是抗胡主力,然近日京口频传哗变之声,起因便是月初时褚豹被传首金陵,满城风雨都说是那……胤状元的手笔。”
谢澜安沉了眸色,抬眼看向他。
刚端起茶盏想润润喉的百里归月闻听此言,叹息着把瓷盏放了回去。
她们这些近身的人,都知女君近日在等北边的消息,心情莫测,轻易不敢提那个名字。这位尚书是个有胆的,敢触逆鳞。
“下官不解,褚少将军无文书定罪,胤郎君私加虐杀,是为何故?我还记得陛下已点了胤状元为竟陵参军,他却不遵圣谕,迟不赴任,又是否论罪?
“还有,大司马今也擅自出扬州向北,而谢刺史的兵马调动……恕下官愚昧,倒看不懂了,其中缘由还望丞相明示。”
谢澜安把扇不语,以她的座位为中心,周遭空气无形凝冷。
底下人看她的脸色行事,又暗戳戳想摸清她的脉,这一点谢澜安不意外。她被触起的思绪,是还未有回信的北方战场,以及叔父派兵去泗阳接应,没有明说却显而易见的两重含义。
要么,胤奚已打败了褚啸崖,顺利与援军会合回京。北府群龙无首,正好扶植褚盘接掌军队。
要么,便是胤奚不敌……那荆州军必须围杀活下来的褚啸崖,确保这头被惹怒的雄狮不会再回过头反咬。
可是褚啸崖若还活着,便意味着——
谢澜安一直不让自己去想第二种可能。
可她确信,胤奚在砍下褚豹脑袋的那一刻,已经想清楚了这样做的后果。这便是他打的主意,他选择将不义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谢家起事,可以说是被胤奚那一刀推动,箭在弦上不得不先发制人;她在金陵的行事若出现意外,受人诘难,又可以将罪过全推到他这个抗旨嗜杀的人身上。
这个聪明又放肆的家伙,自顾自做了她的挡箭牌。
从没问过她同意了没有?
兵部尚书忽然坐立难安起来,因为谢澜安并未如他所料那般,动怒或掩饰。一个人只要还能被人激起情绪,便还有隙可乘,可这个绝色女郎周身散发出的只有超乎寻常的冷静。
令人屏息的平静之下,隐藏的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兵部长官只见到谢澜安心平气和,一时便忘了先丞相是如何死的,皇帝又是如何败的。
冷汗浃背的兵部尚书正欲站起,朱御史打哈哈圆场:“说着粮草的事——”
“青州之役,褚豹拖延战机,致使青州守备军伤亡惨重,依军法本应问斩。”百里归月不失圆转地接过话,因果讲得明白,“只是当时被大司马徇私保下,因而搁置,胤奚斩他,是循国法而非动私刑。”
谢澜安漆黑的眼眸盯着兵部尚书,慢慢捻开扇骨:“至于大司马,陛下病前曾与我密言,疑惮大司马有篡位之心,设计暗杀之。所以无论胤参军的行动,还是荆州兵马调动,皆是按陛下密令行事而已。”
这句话前半句可谓千真万确,至于听的人信不信,对谢澜安来说无关紧要。
“北府哗变,缘于不臣之心久伏,向来只知有大司马而不知有朝廷。褚啸崖虽有军功却妨主,这颗楔钉早晚是要拔去的。
“为防我朝军镇步伪朝六镇起义的后尘,中书即刻拟诏,着褚盘继任北府大司马,督都扬州诸军事,营下凡有不服反抗者,一律按反贼论处。”
兵部尚书张了张嘴,见对面的中书令冲他使眼色,嘴巴徒劳地闭了回去。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如果谁到此刻还不懂,那明日也不用出现在这里了。
朝廷是需要各部大臣拱力合作,可除了坐在最上头的那位,又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呢。
谢澜安看着满堂鸦雀无闻,满意地阖上扇。“你们议过了,我也有一议。自端午伊始,民间男及冠而娶,女十八而嫁,违者男徙女笞,县官连坐。”
什么?官员们不防这话题跳转,听后呆愣几息。
连何羡和御史台的诸公都没太反应过来。
时下风俗,女子十五岁及笄后便可嫁人,敦人伦不仅是天地阴阳之理,还关系着国家的户口增数。
要知自胡人叩关以来,两朝战争不断,打仗需要人丁,保证人口便得靠百姓早嫁早娶,绵延后代。
往前数几代,世道最乱人口锐减时,朝廷还出过“民间长女十四不嫁、寡妇不再嫁者,罚父母流徙,并付地方长官强制婚配”的措施。
如今还不算完全的太平盛世,怎么却反其道行之?
十八岁嫁人……也太晚了些。
“谢相,这前所未闻哪……”
礼部的官员才婉言一句,玄白忽至阁外。他顾不及脚下,少有毛躁地踢翻了屏风边的盆栽,脸上却闪着振奋。
“主子,陆荷回了!”
谢澜安转过头去。
官员们只见前一刻还面沉似水的谢相,倏尔起身就走。他们尚有满腹疑虑,却跟谁讨理去,人已经消失在阁门外了。
谢澜安一下台阶就看见了陆荷,只有陆荷。
她透玉般的双颊清谡如雪,勾出紧绷的颔尖。衣袂飘动间,谢澜安目不转睛地凝视陆荷的神色,仿佛一眨眼便会错失什么。
“如何?”踩空最后一级玉阶,谢澜安心跳顿止一拍。
“女君。”陆荷身上的衣服还是离开时那一身,连湿透的水迹都是在快马加鞭的回途熥干的,就是怕家里等着急,中途除了换马小歇,未敢耽搁。左右皆已屏退,陆荷抱拳道:“褚啸崖已被胤郎君与阮将军联手除去,死得不能再死了!女君安心!”
听至最后,脚踝的崴麻感才丝丝麻麻泛上来。
“北府余勇,被赶到的援军一网打尽,阮将军领兵回了青州待命。只是胤郎君他伤得……伤了,需在当地将养一段时日才好动身,二爷的亲兵已在照顾着了。怕女君担心,是以属下先回来复命。”
陆荷一口气说完。
谢澜安提扇沉默半天,不知在想什么。
曜熠金乌升到头顶,她看了陆荷一眼:“回府细说。”
谢澜安怎会听不出陆荷那句生硬的转折,胤奚那个性子,但凡还能撑着回来见她,都不会比陆荷晚一步。
他到底伤得有多重。
回府的马车上,谢澜安命陆荷细说经过。陆荷便将胤郎君如何领着他们追上第一个信使、如何与阮将军相遇、又如何练招,设伏,整阵,与褚啸崖对战的过程都交代了。
前头铺垫得巨细靡遗,等到讲述泗水边的决胜手时,陆荷却支吾起来:“胤郎君提前令属下与秋婵埋伏好,四人合攻褚啸崖。那厮负伤悍勇,最后关头胤郎君为救秋蝉,唔,挨了一剑——但阮将军检看过了,没有伤到脏腑!”
谢澜安一听这语焉不详的话,便知端倪,蓦地沉了声线:“胤奚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你是他的侍卫还是我的?”
陆荷心里一虚。
返程前,确实是胤奚都疼白了脸,还沉眸叮咛她不许和女郎细说他的伤,免得吓着女郎。
如果光是凶,陆荷也不听他的了,偏那破碎强撑的模样有几分可怜,让陆荷于心不忍。
倘若可以换,陆荷宁愿自己伤重,换胤奚回来第一个见到女君。
可眼下,女君比郎君还凶百倍。陆荷当即从座上出溜下来,跪在车厢地毯上:“属下该死。不过属下前半程一直屏气在水里,确实没看到……”
谢澜安发了一半的火硬是憋在那儿,撑圆的眸子不上不下地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