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山明白了,又问:“这些事是否要避开太后的耳目?”
谢澜安抖开玉扇,眼中的凛意变成玩味,“就是要在她眼皮子底下。”
想让太后放心她,便不可无野心,因为那与谢澜安的为人不符。
一点动作都没有的谢澜安是城府太深,反而惹人猜疑。
同时也不可以太有野心,让人觉得不好掌控。像这样半掩半露,半推半就,才会让上位者以为自己看得透,掌得住,最合适。
岑山趁机提议:“那么,娘子屋里的婢女也添上一批吧?”
往年谢澜安身边只有书僮与小厮伺候,习惯成自然,山伯之前劝了好几次,谢澜安只嫌繁琐。
除了此前从西院借调来,去三房传话的小婢子束梦,谢澜安过后见她伶俐,留在正房听用,她便无其他使女了。
“不用,我习惯了。”谢澜安问,“三叔哪日搬走?”
岑山回答三老爷便是今日搬家。
“今日?”谢澜安愣了下,“五娘哭了?”
“没有。”岑山回道,“三老爷面有怨怼之色,本是勒令五娘子一同走的,但五娘子不想走。之前娘子吩咐过,五娘子的事以后尽归您管,老仆便派人,一直守着五娘子的院落,没有惊扰到小娘子。”
谢澜安点头,浮起的唇角渗出一丝狠,“三叔不闹则罢,他若要计较父母之命,正好姑母无子女,把五娘过继到姑母名下,连声爹也不必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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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谢氏宗族的分枝都收到家主立下的新规,例如:
不可私杀奴婢,肆杀者公室不管,家主必究;
良人没奴者,十岁以下五十以上皆放还,以力胁迫、强行掠卖的奴婢尽早放还原家;
佃客减免三成租粮;
凡谢氏子弟,亥正后不可在外酗酒招伎;
凡谢姓者禁服五石散;
……
这不禁让一些谢家族裔迷惑,这是要把谢氏变成慈善堂与和尚庙吗?
要知道佃户与奴隶身份虽贱,却是世家重要的财产之一。
当今时代,士庶天隔,主与仆又何尝不是判若云泥。一个卖与主家的仆役,即使随意打杀了,本就与处理一只养的猫儿狗儿没有分别。
还有那没有眼色的发问:陈郡谢氏如今的家主,究竟是谢澜安,还是从荆州回来的谢二老爷?
知情者便从袖中伸出一根手指,畏惧地指一指头顶房梁,讳莫如深。
除了这些约束,谢澜安又勒令各个旁支交上一本公账,清点各支名下产业。
涉及钱账往来,岑山担心如此大起底会引起人心动荡,谢澜安早想到了,“当然是趁二叔没走,请他出面做这个恶人了。”
前世她要强,不愿意过多麻烦待她如生父的二叔,如今才算活明白——面子能值几两重,不如人尽其才。
求二叔一回,难道她对二叔就只有利用,没有敬爱了?那也太不拿自己当谢荆州的好侄女了。
这方面,是该和冰心雪襟的文乐山学一学。
谢逸夏听后没别的话,他出面敲打一下族人倒无妨,只是提醒:“自家事再大也有限,荀祭酒是你的授业恩师,对你一向有所寄望。于情于礼,你也应去面见陈情,躲着算怎么回事?”
谢澜安睫梢动了下。
在觐见太后之前,她便应该先去见老师的。
只是一想到老师正是主张后宫还政主君的清流领袖,自己的谋求与他相悖,便有些退缩。
从宫里回来后,太后的赏赐流水一样入谢府,传遍京城,她拖着拖着,就更不敢了。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金陵第一君,还有怕的人啊?”谢逸夏十分幸灾乐祸。
谢澜安绷着脸,“二叔这么高兴,前日我听到个坊间逸闻,且说出来与叔父同乐。闻听江乘县的菡萏道人,服五石散后没有及时行散,导致气血逆行,瘫了半边身子,二叔说吓不吓人?”
“你莫危言耸听,那是他行散的方式不对!”
谢逸夏垮下脸,扫着袖头往外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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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谢澜安得知了为她筹办生辰宴的东道主,是庾洛神。
庾洛神身边的管事登门,请示谢娘子在饮食喜好,花品偏爱,以及宴请名单等事上,有何特别交代的。
谢澜安喜愠不形于色,学二叔做甩手掌柜,一概不插手,只关照了一句:“帮我加一位宾客。”
庾家管事听后虽则奇怪,依旧恭敬地应下。
他走后,岑山来到养鹤台前,轻声道:“娘子,新招的门客到了。”
谢澜安手心托着个装有芦芽的紫竹食斗,往石台上洒食。几只雪鹤舒展着长颈叼翎信步,她问:“没有勉强人家吧?”
岑山说没有,“这位郎君得知娘子点名请她,高兴得手足无措,斗胆问可否拜见娘子尊仪,当面拜谢娘子。”
“心思是不少。”谢澜安笑了声,“那便见见吧。”
岑山领命下去,那人安顿在厦舍,不多时被带入内院。
从外庭经过时,左护军肖浪貌似不经意地路过,朝此人脸上多看了几眼,既不认得,也没看出有何出奇之处。
白颂被领到养鹤台一箭地之外的地方,这是底下人能靠近家主的最近距离。
他睁大眼睛,见到传说中的谢娘子。
即使仅是远处一个侧影,已足以激动得他膝窝发软,只觉伺鹤之人比那展翼翔集的白鹤,还要仙气飘飘——没错,就是一股仙气儿!
白颂好歹保住风度,向前行士子礼,声音微微发颤:“小子见过谢家主,多谢家主赏识。”
谢澜安回首,眸中凛意若山巅凝雪,若有似无。
狼崽子,诛心局的第一子,入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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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鸢在学塾,奉老塾长的请托,给似他这般没有身份入国子监,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郡学馆的新入学蒙童们,讲书启蒙。
薄暮时分,霞染柳梢,结束一日授学后,他收拾书册,听见外头有人闲聊。
“诶,你也去乌衣巷碰钉子了?”一个问。
“可不是么,”另一个路过馆门的秀才没个好气,“我去了才知,原来谢府招纳门客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还被那门子抢白一通,说什么先前门可罗雀,这一听说宫里的赏赐络绎不绝进了谢府,倒一窝蜂地全来了。被个阿物编排,真是晦气。”
“嗐,宰相门前七品官,也犯不上生气。”先前那人安慰道,“到底不是谁都有白颂那小子的运气,能让谢府的牛车亲自载他去做座上宾,羡慕也羡慕不来……”
楚清鸢原本不甚留意,听到这一句,疾步出去:“你们说的是白颂?”
那两人点头,见楚清鸢怔怔出神的模样,忍不住问他:“这事都快传遍了,楚兄没听说吗?说起来楚兄满腹才学,寒门之中亦有些名声,谢家怎会选中白颂,落下了你?”
楚清鸢耳内一阵蝉鸣,后面的话已经听不真了。
他放下书册,直接去找白颂。
结果白家的院门锁着,楚清鸢一直等到黑夜,才见哼着小曲的白颂春风得意地回来。
白颂乍见家门外的竹蔑灯笼下头立着个人,吓了一跳,待看清隐在暗影下的那张脸,他退怯两步。
楚清鸢抬眼,笑了声:“躲我?”
“没、你,你怎么来了?”白颂忙开门请人进去,说起来,这还是楚清鸢头一回来他家找他,以往,都是他上赶着做楚清鸢的跟屁虫,对方还爱搭不理的。
楚清鸢站在门边没动,向他求证门客之事。
白颂乖觉地缩缩脖子,“是、是啊,我是去了谢家——不过我之前听你的话,可没有去乌衣巷啊!是那府上的长史自己来请我的,提出的俸资比我命都贵,你知道我一向没什么大志向,盛情难却……”
他没敢显摆,谢府还给他安排了环境舒适的宿馆,今日他回来就是收拾收拾,以后这秋冬漏雨、季夏潮热的破地方,他也不会住了。
白颂不说,那藏藏掖掖的表情已经把什么都说明白了。
黑暗中,楚清鸢手掌紧攥到发颤,什么时候他楚清鸢需要白颂这样的斗筲之流来可怜,来小心顾及他的自尊心?
他不去投奔是一回事,谢家鱼目混珠地选了白颂,又是另一回事。
——这根本说不通啊,谢澜安眼高于顶,他纵使不如安城郡主那样关注她,也知道她向来清高自傲,不喜俗人。
所以为什么是不学无术的白颂?
要说这两人间唯一的联系……一道簇白的电光从楚清鸢混乱的心底划过:是他。
谢澜安在春日宴上青睐的人,分明是他,她招门客时特意说明“只看才学,不限家世籍贯”,符合的人也是他。
按照常理,她根本不屑于多看白颂一眼,白颂与那名高贵的女郎唯一的联系,只能因为白颂是他的朋友。
春日宴上那双清冷的明眸,又一次浮现在楚清鸢心头。
他的骄傲与自尊,不允许自己生出如此荒唐的猜测,可楚清鸢就是着了魔地错觉:那个谜一般的女子,仿佛在用这种谜一般的方式吸引着他……
小长干里,夜已深。
伧奴听见院门口的响动,提灯迎出,照见郎君苍寒却隐隐发亮的眼眸,吃了一惊。
只听楚清鸢说:“明早驾车,我去拜访丹阳郡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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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羡,那是谁?”
庾洛神乍听谢澜安要加一个宾客的要求,神色茫然。
“回二娘子,是何家末枝的一个子弟,那一支血脉与本家已经很稀薄了。”
管事将查到的消息一一回复,何羡生母早逝,与父亲守着几亩薄田耕读度日,年在弱冠,尚未娶亲,无甚出奇之处。
也未听说他与谢家有何交情。
庾洛神身着蹙金绉纱曲裾,懒洋洋躺在茶花架下的随形美人榻上,两个姿色出众的小倌一人为她揉腿,一人为她捏肩。
听了管事的话,她素手轻摇,不去费那脑筋了,“无关紧要的人,请就请了吧。”
兴许谢澜安想讨她姑母欢心,又不愿太明目张胆地巴结庾家人,便去烧何家的冷灶?
哼,金陵第一人,也不过如此。
她耳鬓间兰气微吐,是那长相更柔媚些的娈宠,在女君耳边吹了口气,腻声腻语:“办宴这样繁琐的差事,大事小情扰人心神,娘子何必揽过来呢。”
庾洛神爱怜地拍拍他的小脸蛋,妩媚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