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安踩着曙光再次离开大殿时,陈勍无令,牟统领没敢再拦。
她在西阁守了一夜,胤奚接令将事办妥后,又回到云龙门,亦等了半宿。他看见谢澜安走过来,第一眼就发觉女郎的神情不对。
她的眼神静而疏远,宛如寻常地接受了一件令人失望透顶的事。有点像,当初得知他杀庾洛神时,看他的那个目光,可又更为淡漠。
胤奚犹豫了一下,卸掉鸾君刀。
谢澜安近前看清这人被风吹得寒青的脸,冷漠的眸光倒烁了烁,探出指尖试他手背的温度。
就在襕襞展动间,胤奚眼尖地看见她身上干涸的暗褐血迹。
胤奚瞳孔被激得一抖,反握住谢澜安,“怎么回事?”
“别人的血。”谢澜安解释。胤奚却仍拧着眉,就要解下斗篷给她遮挡,被谢澜安拦了,“天冷,自己穿着。”
二人一道出宫门,在建春门外看见黑压压的一片禁军,头前带队的是肖浪、王巍。
胤奚看着谢澜安的脸,低声说:“我以‘宫嫔产子,谨防生乱’之名,令两营分兵守在宫城八门,又让立射营向积弩营借调全部箭支。也着人回乌衣巷通知了二爷,做个防备。”
谢澜安眉头轻舒,说:“很好。”
当时时间紧迫,难为胤奚能从贺宝姿一句话里想到这么多。他在不知底里的情况下,直觉出女郎要大调禁军,必是与皇帝生了分歧,必要时需用武力解决。
而昨日皇帝的注意力还在说服谢澜安和绾妃的安危上,反应不及时。胤奚比他快了一步,控制住禁军的武库,就等于辖制住剩余的三大营。
“每个宫门口都要有人守。”谢澜安揉了下手腕,向肖浪交代,“若遇向外传旨的宫人或出宫的御林军,一律扣住,消息先来报我。若与御林军起冲突——不用留手,我兜着。”
这便是封锁宫城消息,里不出外不进的意思了。
肖浪心下微凛,没犹豫地应是。
自从谢澜安救他出牢狱之灾,肖浪便知这个女人心机不逊于庾太后,早已断了二心。他身边站着立射营主将薛赤霄,已然被贺校尉的武力降伏得服服帖帖。他闻音知变,揣测究竟出了何事,心想难道当初庾家在皇宫上演事的,谢家也要效仿?
马车等在横街上。上了车后,胤奚还是解下斗篷罩在谢澜安身上。看不得她穿带血的衣裳。
胤奚捏住谢澜安的指尖,眸底敛着一团清黑:“皇上对你不敬?”
两个人都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谢澜安说:“他想联合我除去褚啸崖。”
然而单是这个原因,不足以闹得绾妃受惊早产,也不足以触怒谢澜安调来禁军。
谢澜安还在掂量后面的话,忽然唇上一凉,胤奚俯身贴住了她。
他是最善感知谢澜安细微情绪的人,这一夜风宵,胤奚心中不是没有猜测。
皇帝惧北府与西府两相坐大,自古帝王收服强臣的手段,不是打压,便是联姻。何况元日宴上皇帝看女郎的眼神,决不清白。
一想起那股幽湿的龙涎香气,胤奚就心如火烧。方才谢澜安那一顿,更坐实了他的猜想,使得他心底的怒焰一瞬冲了天。
可是他的嘴唇很软,仅仅克制地点了一点,便抬起头,柔情地望着谢澜安:“女郎想做皇后吗?”
谢澜安惊讶于胤奚看问题的一针见血,在他烁动的眼里捕捉到一丝癫狂。
“不,你不想。”
胤奚笑了声,发狠说:“我去杀了他。”
第112章
“是个皇子, 倒不大好办了。”
谢家二爷斜倚靠几,轻摇鹅扇,慢声道。
谢澜安留在宫里这一夜, 除了百里娘子支撑不住小憩了一个时辰, 府上的当家人和幕属们就没怎么合过眼。谢澜安天明而归, 告知众人宫中发生种种, 包括皇帝的荒诞想法。
文杏馆晨光微熹, 侧首披氅而坐的百里归月听了谢二爷之言, 眸光沉着,哑声开口:“下属之前的建议,女君可认真考虑一下了。”
谢澜安换了身干净襕袍,坐在谢逸夏对面。
她神色莫测地捏着把紫竹明光小扇,开开合合,一时没答腔。
谢策和楚堂在下头迅速对视一眼。
胤奚负手抱刀,倚在屏风边,身条清肃修长。仿佛怕眼里的狠色惊到谁,闻声未抬睫。
屋里一时更静了。
谢策不知百里娘子对阿澜提过什么建议, 但他听出了父亲话里隐含的意思。
皇帝欲立澜安为后,莫说澜安不会屈就, 就是谢府上下也都不会答应。皇帝有心和谈在前, 痴心妄想在后, 已然显现出不德不智。
澜安怕陛下越过她再发无脑诏令, 调骁骑营守宫门, 首为自保,次是把控,是与皇室撕破了颜面。
路走到这一步,退是无法再退了, 端看“进”到何种地步。正逢皇子降世,谢家此时较为稳妥的选择,是舍弃辅佐这个不成熟的皇帝,转而扶立幼主,摄政南玄。
父亲却说,陈氏江山后继有子反而难办。
这个孩子所妨碍的,只能是……想要换立新朝之人。
谢策一瞬肝胆俱张,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心头的担忧,终如一道诡影浮出了水面。
青年人沉眉思索少顷,忽向父亲郑重揖手:“阿父,谢氏心贯白日,岂能谋篡!此事要三思。”
谢家大郎为人清脱温敦,骨子里还是信奉君臣礼乐秩序的。而今谢家调兵自保,可以说是被形势逼得不得已而为之,周公摄政,尚有可辩。可一旦谋朝,不止清名尽毁,还会被当成各路藩镇势力的活靶子,如何得以万全?
“阿妹。”谢策袖挟清风,看向谢澜安,“及进士第者,皆有志忠纯之辈,也最落笔如刀。你当初为国取士,用的是忠君救国之名……一朝风云变,你如何拗得过读书人的悠悠之口?”
他说着闭了闭眼。阿妹她一路搏出今日局面,肩负一身高望、一世清名啊,这一步迈出去——
这一步迈出去,千古史笔,会怎样斫书她?
谢澜安眉睫轻敛,似在深思。
只不过她想的并非什么清名得失,而是胜算几何。
阿鸾要杀陈勍,那是气头上的话。皇帝一死,纸里包不住火,各方藩王立刻会像嗜腥的隼蝇一样拥入京城,争夺皇位。无论谁坐龙庭,都会有人不服,继而便会发展成各路军阀再招兵纳寇,以壮实力,互相攻斗。
到时诸州四分五裂,等待百姓的就是一场浩劫。
所以与其弑君,不若挟天子以令诸侯。在京中归谢澜安调动的两万余禁军,她有信心能压制住其余禁军与御林卫。
然眼下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
楚堂适时道:“大司马还在金陵。”
因谢逸夏在堂,除去百里娘子身弱入座,这一众小辈都是站着的。楚堂在沙盘旁踱了两步,从另一个角度考虑现今的局面:
“禁军一动,褚啸崖闻信后必然也动。女郎手上的禁军兵力,能与京畿兵力持平;二爷在荆州的兵力可威慑京师,却不好大规模调动,否则御敌的西北线便会薄弱。倒是大司马屯聚在京口的兵甲,回调灵活,那可不是个动心忍性之辈,届时三方撞上……”楚堂转眸望向谢澜安,没有十分把握地低问,“鹿死谁手?”
“你忘了,”百里归月一针见血地指出,“女君还有精锐营与部曲,还有钱塘阮氏与山越帅的支持。”
楚堂摇摇头,他没有忘,只不过,“如此一来,三吴之地便也动荡了。”
阮氏是谢娘子的母族,固然能举兵声援,然江南的其他士族,之前被谢澜安清田刮去一层皮的,不在少数,怎见得个个服她?
倘若这些门户抱起团来抵抗,又是一层麻烦。
到那时,谢娘子费了许多心血才落实的田政稳固,便功亏一篑。
“那就杀。”
一直没吭声的胤奚,从齿缝里咬出这三个字。
男人浓长的鸦睫覆着与周身如出一辙的萧冷。
皇帝是女郎的威胁,褚啸崖何尝不是。既怕褚啸崖阻挠女郎的登顶之路,那么,索性如皇帝所愿,趁褚啸崖在京,先取了他性命。
“女郎将精锐营借我,我这便去围杀姓褚的。”
“北府之众,皆当叛军处理。褚盘能接收多少收多少,余下的,我为女郎守城北,绝不令一卒踏入金陵。”
凭什么女郎过往的功绩,在此时都成为她要顾全的大局来为难她?她一心想要边关少死人,金陵少动荡,谋算着上战伐谋,兵不血刃,可皇帝在干什么?
这些原本都是一国之君的责任,既然坐江山的不在乎,那他胤衰奴便为谢含灵以血开道!
谢策见胤奚满脸挂着杀机,哪里还是那个微言大义的文状元,急得皱眉:“如此一来,我朝与北朝内乱,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说尉迟太后的这份大礼,回得真绝。谢澜安听着你一言我一嘴的争辩,合紧了扇骨。
尉迟太后是女人,这是个厉害女人,她在隔着疆界线与南朝第一权臣的几次交锋中,敏锐地找出了谢澜安的死穴,也正是在这两个字上面。
谢澜安怜惜女人,她从未掩藏这一点。
北尉不知她死而复生的根脚,却阴差阳错押对了注。谢澜安可以玩世,可以不羁,但她此生唯一执念,便是不想见生民白骨成堆,不忍见女子再受糟践。
形势急转直下到如今,就是因初时那一句“公主和亲”,在她和皇帝之间埋下了分道扬镳的祸根。
谢澜安当时不是没察觉——如果她能更圆融一点,念头转辙一改,哪怕只是假意答应皇帝和谈,就能破掉这一局。
但谢澜安,就是哪怕粉身碎骨了一回,也抹不去与世为敌的骄傲。她敛锋谋划了九十九步,却不愿意因“顾全大局”的理由,将无辜女子摆上赌桌,屈从这最后一步。
这是她的缺点吗?百里归月不这样觉得。
如果天衣无缝的谢澜安身上,连这一丝破格争天的人气儿都没了,她凭什么拿命为女君谋划?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谢澜安,包括在荆州统帅做主的谢逸夏,都等待着她的决定。
谢澜安一夜未眠的眼睛里明光熠熠。
对手以为,她会受缚于自己的原则吗?谢澜安的目光透过朝阳倾洒的北窗,远望着皇宫方向,又仿佛在看更北方,隔着一张棋盘,与稳坐枰局前的那位雍容老妇遥相对视。
她唇边漫出一丝淡薄的笑,说:“那就斗一斗。”
“请叔父速调一万亲骑入京,驻扎京城南北城门外,防范北府军异动。”
她亲眼见识过叔父训练骑兵对撞,只要褚啸崖不敢把全副身家投入金陵,那这只隐藏起来的荆州骑队,足与同等数目的北府铁骑对抗。
“精锐营交由戏小青统领,纪小辞为副将,配合骁骑营行事。召拨云堡部曲伏于石头城外,由胤奚调配,作奇兵待时而动。”
谢澜安转眸看胤奚一眼,不轻不重,宛如解冻的春水轻易漫过了堤岸。
她说:“戒躁勿怒。”
胤奚迎着她眼里的粼粼光芒,心中的滔天之怒忽化作一川烟草,顺从地贴伏在地了。
“没有女郎的命令,”他按捺着自己,“我不擅动。”
“不,”谢澜安却道,“我给你见机应变之权。”
今形势变幻莫测,如果事事都等着向她与二叔请示就太迟了。她需要适当放权,而这个弥上驭下的人选,必须有极其出色的定力与判断力。胤奚与贺宝姿、玄白允霜不同,他虽是她栽培起来的,却不是她的下属。
他们二人,是心有灵犀的同袍。哪怕胤奚的刀再锋利无前,也会以她的考虑为先,她便是束得住他的宝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