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昉深邃的眉骨棱动,钦赏的目光伴随着杀机,给予八字评价:“其智如鬼,不类凡人。
太子遽然弹指,指甲间的玄玉棋子打散一片垒起的白子,骨碌碌落了一地,却无人责怪他。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么……这个十岁小儿眼底闪动异芒,恨恨地咧开嘴角:可如果他身边有这样出风头的臣子,他恐怕容不下呀——南边的那位皇帝,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嘛。
自那日后,从洛阳宫传出一句话,据说是北尉太后亲口所说:
“谢含灵一颗大好头颅,抵边关十万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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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取我的头颅,”谢澜安在树荫下落了一子,闻此言,笑眯眯道,“试试看啊。”
棋枰对面,胤奚才寻隙吃掉谢澜安的两颗子,听到这传入江左的风言,眉心微动,就要悔棋。
谢澜安瞪目拍开他的手。
“伪朝把含灵架得这么高,”在旁打茶围观棋的谢策有着忧不完的心,“不怀好意,是生怕陛下不忌惮含灵么……”
再看谢澜安,从小被夸到大的人物,根本不在意这点风浪,竹扇轻摇,怡然得很。
胤奚说:“当初北人力邀崔先生入洛阳,也是这般明捧暗杀,故技重施罢了。”
不过他和谢策是一样的想法,“不管怎么样,以后府上出入之人要仔细核查身份,提防北边派来的刺客。”
纥豆陵和这一反,六镇这一乱,谢澜安如今是北庭眼中如假包换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胤奚说完,在月洞门边轮值的池得宝一拍腰边杀猪刀,声如洪钟:“小郎君放心吧,有俺贴身保护着女郎,拿性命担保女郎安全!”
小扫帚受不了像荀胧一样和尚入定似的看人下棋,正拉着谢方麟在银杏树下找蚂蚁,一听这个胖胖姐姐说话,便觉好玩,忍不住哈哈笑出声。
胤奚略显严厉地看她一眼。
小扫帚慌忙站起身,按学里的礼仪给池得宝作揖,大声道:“对不起!我、我不是笑话姐姐……我是觉得姐姐亲切有趣……姐姐请别生气。”
池得宝哈哈笑道:“那小女娘长大后长得和姐姐我一样威风,好不好啊?”
小扫帚看着池得宝一拳能打死三个男人的身板,心里犹豫,那倒也不必吧……
她支支吾吾觑向好像还在生气的小胤,不敢吱声。
胤奚神色淡淡,故意没看她。
小姑娘是他带进府里的人,她平时如何玩闹他都不管,但心性上的毫厘之失,要从小纠起。
“福持,”谢澜安不回头地微笑,“背一篇《楚策》听吧。”
“啊?”荀胧眼睛还盯在棋盘上,想让漂亮哥哥赢,又怕自家老师输。粉雕玉琢的女童回了下神,声音清甜地问,“老师想听哪一篇?”
谢澜安看了人模人样的胤奚一眼,“狐假虎威那一篇吧。”
荀胧眨眨眼,摇头晃脑地开始背:“‘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
胤奚似叹似笑地用眼神求饶,低声说:“女郎敢食我,别揶揄衰奴了吧”
谢策夫妇在边上对饮花茶,跟着笑起来。
谢策笑着笑着,却突然心惊。
而今北朝忌惮含灵胜过皇帝,那么金陵之中,谁是虎?谁是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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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勍坐在御书案前,面前摊开的绢帛上,正是那句最近广在江左流传的话。
他意外地并不感觉冒犯,相反隽秀的脸上还露出点笑意。她配得起。
皇帝唤来内侍,“绾妃的身孕有四个月了,近来食欲不振,叫她请含灵空闲时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另一厢的荀祭酒府上,在北朝动乱后,荀尤敬倒有事情忙了。
他先前已大致想好了会试的试题,但如今起了军政变化,这策论中,怎么能不添上一道“议伪朝兵变影响”的策问,让有识之士畅所欲言呢?
老夫子虽忙着,却是满面红光,甘之如饴。
他一方面为南朝幸甚、为学生骄傲,另一方面也担心谢澜安的人身安全,可以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了。
时间不觉从暑夏到了暮秋,之前落榜的女学子大多数都未离京,仍留在女学馆,为中举的八十七人打下手做后勤。
女子入仕,不止是留下之人的期冀,也是所有女娘同心共济的愿望。
离大试还剩二十日的时候,其他州县通过了郡试的举人,也都陆续赶到金陵。
消停了几个月的北尉,却在此时突然发难,派小股骑兵袭扰边关。
“青州巨野、徐州濉溪、襄北的丹渊口……皆收到敌袭的烽火鸣警。”允霜跨进文杏馆的厅门,沉声回报,“敌骑人数不多,不是像上回攻青州一样的大军出动,就是小股游骑,劫掠乡民,抢完就跑,纯粹像是恶心人。”
谢澜安双手撑着沙盘的木制边缘,长眉冷峻。
北尉给她的回礼吗?
玄白随后带来消息:“主子,胡子的骑队占了灵璧城!”
“等等、”谢澜安诧异抬头,灵壁可是淮河防御的内线,“既说是小股骚扰,灵璧自有守军,怎会被攻破?”
从兵部赶来的肖浪带进来一阵霜凉,向谢澜安一抱拳,满脸气急败坏:“是那个黄勇!之前他延迟出兵,兵部出了批文要提审,这人怕了,前不久竟举家降往北朝!”
守将都跑了底下能不乱么,灵璧就是这么丢的。
楚堂想起另一事:“那里是不是还有没上京的举子?离灵璧最近的支援是……”
允霜面色轻变:“北府军。”
然经过青州一役,又逢会试举行的关键时候,谁也信不过北府的人了。
一言未发的胤奚提起鸾君刀,漆黑的眼眸如刃锋出鞘,说:“我去。”
第95章
谢澜安对上胤奚的眼睛, 没有说话。
“你想什么呢?”楚堂往前一步,提醒胤奚,“离大试只剩二十日了!”
“灵璧距京城四百里。”胤奚只看着谢澜安, 青衫颀影如修竹, 掌中那口被他出鞘演练无数次的雁刀不再是腰畔的装饰, 而是从他骨子里长出的锋芒。
胤奚声音冷静, 脑子更冷静, “我挂骁骑营的名, 带两马马歇人不歇,两日可至。去二日,回二日,中间十日平乱足矣。”
女郎曾动用几千禁军接女学子上京,他不敢说能与女郎比肩,但若明知举子受困而置若罔闻,纵使他在大试中拔得头筹,又有什么脸说是女郎教出来的?
何况那里还有无辜百姓,正遭胡人践踏。
谢澜安望着胤奚坚决的目光, 倒是一笑:“你这算术,别是和何羡学的吧?”
“娘子就让他去吧。”
从校场过来的祖遂罕见地换了身戎装, 手指着胤奚笑眯眯道:“这小子自从得了刀, 就惦记着开锋呢。小老儿保他一程, 快去快回, 定不误了考试的日子。”
谢澜安记得, 胤奚那日接刀时的明亮眼神,真让她印象深刻。
赶在短短一旬内平乱,谁也保证不了中间不出岔子。但视人命重于前途,很好。
“既如此, ”谢澜安从那张脸上收回视线,“我写个条子,肖浪送去兵部。从骁骑营征调五百人赴灵璧平乱,胤奚就挂禁军的名。”
“再给我一百弓箭手。”胤奚眉锋清锐。
允霜和玄白在这一刻奇异地一默。
只觉胤奚争锋不让的神态……像极了他们女郎。
谢澜安弯了弯唇。
“嗯,”她拖长的尾音含着微不可察的纵容,“再给他拨一百弓箭手。”
而后肖浪便带着手令去了兵部。兵部正愁灵璧之乱,也怕北府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正好谢澜安有直调骁骑卫之权,这二位神仙打擂台,他们乐得轻省,痛快地给了批复。
肖浪回营中点齐兵马。
另一厢,胤奚回院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换上一身劲装,便背着刀走下木廊。
谢澜安站在鲤鱼缸边瞧着他,只说:“快去安回。”
正事当前,胤奚没了平时的腻乎,上前轻轻抵住谢澜安的额头。
他低声叮咛:“好好睡觉。”
他还记得他不在她身边,女郎易做噩梦。
曾经暗下决心要一辈子黏在她身边的,然而女郎赠他以鸾刀,教他文武艺,在不知不觉间重铸了胤奚的血脉,让他这样出身低微的人也不由生出踌躇志气。
秋风在褐黄的枝叶间打几个卷,带来一阵雨前的潮气。谢澜安感受到男子温热的鼻息,闭上睫毛说:“早就不怕了。”
不论是雨天,还是噩梦。在他锲而不舍闯入她的生活之后,那些前尘便都成了过眼云烟。
胤奚带着六百骁骑,马不停蹄过江溯泗水而上,白日行一百五十里,夜至陆驿,歇一个时辰,再换马继续赶路。
如是两日,在第三日天亮后,终于远远看见了灵璧的城郭。
前方起烟尘,有一阵交兵声。迎着胤奚这片骑队前冲的势头,一伙受伤溃走的兵丁向他们拥来。
肖浪担心是尉人使计,厉声喝止。骁骑卫齐声抽刀。
胤奚漆眸下视,看清小兵身上的乡县守兵服色,又抬眼扫向前方踞在城门口的百十来号游骑,口中问:“什么人?”
“军爷……我等是邻县泗县的守兵……敌情凶狠!”
徐州的督军守将北逃后,地方军政便乱成了一锅粥。南朝对北朝的威慑,历代都发轫于北府,越向南战力越弱,这些城兵平日无事游荡,白吃俸禄,如今临时受征来驱敌,一听是野蛮的胡子先就怕了,哪有一战之力?
两箭地外,那些胡子巡兵见又有一伙人来,身无甲胄,马无具装,便不放在眼里,高舞手中的砍刀发出叽里咕噜的嘲弄声。
胤奚一行人追求速度,皆是便服轻骑。此刻,胤奚慢而稳地握住鸾君刀柄,双眼锁定胡人马队中央那个辫发罴袍,被人围护的头目。
“呦。”罴袍头目眼神挺好,一眼眺见对面人群里最打眼的一个,斩马刀在腕间翻了个花。
“小白脸挺漂亮啊,看来玄朝真是没人了。”
在他后半句话音未落时,胤奚开始策马前冲。
罴袍头目洋洋得意地说完,胤奚的马头已冲到最外围的胡骑面前。
找死!尉兵见此人单枪匹马,面露不屑,两个骑兵一左一右横枪向胤奚拦腰斫去!胤奚在马背上后仰,背脊几乎贴上马臀,自交叉的枪锋空隙下钻过,挺身而起后目不稍回,抽刀挑落身前的一名小骑。
血染秋霜刀,龙吟犹未歇。他身后二骑再要来个回马枪,已被骁骑卫中的弓弩手射穿咽喉。